方府中一般除了逢年过节和几位重要人物的寿诞,很少这样大摆宴席,所以这在方家也成了一件大事。对方怡蓝羡慕嫉妒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但是看在老太太这样热心张罗的分上,人人又不得不赏脸来赴宴,毕竟白吃白喝也不损失什么。
设宴这一天,东府很是热闹,不仅各家的人都到了,还有本地一些方家的近亲也过来凑热闹。方老太太大手笔,请了本城最有名的两个戏班轮番献戏打擂台,一众少爷小姐和夫人姨太太们都是戏迷,不禁热烈讨论了起来。
“若论这苦情戏啊,当然是青彩戏班儿演得最好,上回老太太寿诞请他们来唱『月娘泪』,看得我眼泪就止不住地流。至于拱武戏班还是武生戏最好,打起来热闹好看,身段儿也漂亮。”方府最爱看戏的是二老爷方世书的二姨太秋荷,每次看戏她都比别人更加热络上心,而且最爱揪着戏班的表现说个不停。
但方世言的正妻二太太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提醒着,“今日可不是妹妹的场子,你就安静些吧。你想看什么戏,等你过寿时再点,今日既然是给怡蓝妹妹办的酒宴,自然是怡蓝妹妹先点戏。”
虽然方怡蓝今天面上大添光彩,但她是低调惯了的人,此时见二太太公然拿自己去折秋荷的面子,生怕会给自己找麻烦,便笑道:“还是请老太太先点吧。”
戏牌送到面前,方老太太却笑说:“今天是给你办酒席,自然是你先点。你不要怕别人说什么,有我给你撑腰呢。”
方怡蓝浅浅一笑,只好将戏牌收回来,先点了一出“万园春色”,这戏讲的是一户有钱人家多子多孙且趣事不断的故事,最是热闹好看。大户人家办宴席,多点这一出。
几位太太和姨太太知道她点这出戏意在讨好老太太,因此,表面子上都点头说“点的好”,在心里却又暗暗地撇嘴冷笑。
方少良正好从戏楼下面走上来,方老太太看到长孙来了,便唤他,“少良,你也点一出戏吧。”
他一眼瞥过去,看到坐在方怡蓝身后的曲醉云,两人目光一对,她立刻将视线移开,很不愿再瞧他一眼的样子。他勾唇一笑,“给姑妈办的酒席,却让我点戏,这不大好吧?老祖宗您点过了吗?”
“老祖宗”这称呼,全府只有方少良一人这样叫,每次这样叫都带着几分孙子讨好奶奶的味道。
方老太太最是宠溺他,立刻笑答,“你就算是替我点一出好了。”
方少良笑着接过戏牌看了看,忽然歪着头问曲醉云,“云弟喜欢什么戏?”
她闷声道:“我平日也不怎么看戏,对这一点都不懂。”
“也是,还是女人们更喜欢看戏。”方少良耸了耸肩,“其实我也不大懂戏,不过老祖宗既然让我点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点一出吧,点得不好,你们就不要怪我了。”他对站在旁边等着人点戏的戏班班主说:“你们班子里有没有能唱《木兰从军》的?”
班主陪笑道:“大少爷点的这出戏不常演,不过还是可以唱的。”
“那就这一出吧!不用唱整场,把最精彩的那一折唱一唱就好。”
方老太太在一旁问:“最精彩的是哪一折?”
方少良回头答道:“就是最后一折,唱的是花木兰从军归来,脱戎装换红妆,那一折我记得叫--『惊艳』?”
班主笑道:“大少爷说的没错,是叫『惊艳』。这戏是从古诗(木兰辞)中改过来的,这一折中原诗词保留的最多也最全,几位夫人小姐们应该都耳熟能详,听上一遍,就能跟着唱几句了。”
班主领了戏牌下去后,四小姐方丽瑶好奇地问:“这一折中有什么唱词是耳热能详的?”
方少良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敲了下妹妹的头,“你这丫头平日读书一定不用功,连(木兰辞)都没背过吗?既然是『惊艳』一折,唱的自然是最后那一段了,你把(木兰辞)背一背不就知道了?”
闻言,方丽瑶摇头晃脑地默默背着,“卿卿复卿哪,木兰当户织……”
“谁让你从头背了?”方苑霞一个白眼丢过去,“从『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开始背不就好了?”
方丽瑶也不气恼,乖乖地跟着背下去,“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慌:『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好不容易背完了这一大段,方丽瑶立刻喝了口茶水,又问道:“少良哥哥,你说这诗是不是后人胡编乱造的?一个女人从军十二年,别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女人?”
他淡淡地回答,“若她刻意隐瞒,而旁人又从未往那里想过,也非不能。”
方少楠伸过头来笑道:“若她长得没有一点女人昧儿,是个丑八怪,身材又平板,也难怪别的男人看不出来。”
他说话素来口没遮拦,这话说出之后,方老太太不禁皱眉,“少楠,满桌都是你的长辈,这样说话实在是没规矩,我看你还是到下面去看戏好了。”
方少楠悻悻地起身,不情不愿地下了楼。他母亲段姨娘顿觉自己也似是被打了胆,连忙起身向方老太太告罪。
方老太太冷冷地说道:“你坐着看你的戏,和你无关。少楠这孩子说话没轻没重的,这只算是提醒他一下而已。”
方少良一笑,“姨娘别怕,老祖宗处事最是公平的,少楠那里改天我去说说他就好了。下面都是亲戚家的公子,他在那里比在我们这儿更自在些。”
有大少爷打圆场,段姨娘总算又安下心,坐回去看戏了。
这时候戏已开场,热热闹闹的一出“木兰从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漫不经心地踱步到曲醉云的身旁,方少良挨着她坐了下来,小声道:“知道这戏我是为谁点的吗?”
她面无表情地说:“大表哥自然是为老太太点的。”
他轻笑,“你就算是再装得不解风情,其实心里还是明白的。无妨,反正今日是姑妈的好日子,我也不会说破什么,你尽管放心。”
身子一顿,曲醉云赫然回头瞪着他,“你还想干什么?”
方少良挑眉,“我想干什么,要看你对我的态度了,你若乖一些,我便什么都不做。你看姑妈今天心情多好,多少日子都难得见她一回笑脸,对吧?她辛辛苦苦地在府中特了十几年,要的不就是今日这般众星拱月的光彩日子?可这繁华如梦最易醒啊……”
曲醉云恨得牙痒痒,一边还要留意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一边再将声音放得轻一些,“大表哥,你就算是再悠意妄为,但别忘了还有礼数呢!我好歹是你的亲戚。”
“表妹嘛……”他故意拉长声音说出这三个字,曲醉云吓得几乎要用手去捂他的嘴了。
方少良见她慌成这样,便暂时住了口,又好奇地问:“你今天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今天一上楼,他就觉得云儿的气色不佳,一张小脸白白的,比起平日少了几分血色,连唇都失了红润。
曲醉云皱眉道:“你少气我,我就不会病。”
方少良暖昧地笑着,“这么说来还是我的错了?可我怎么会气你?我怜你、疼你都来不及呢。”
不想与他说这些话,曲醉云站起身,作势要去旁边拿茶杯。而视线一直不离方少良的方苑霞,看他俩很亲密的样子,心中有些吃味儿,便上前道:“少良哥哥,昨天我院子里的荷花开了,叫人请你来看,怎么你也不来?”
“昨天啊?”方少良懒懒地说,“昨日我一整天都在核算府里的帐目,哪有工夫出门闲逛?改日吧?”他又看着曲醉云间道:“云弟不是最喜欢荷花吗?改日咱们一起去看。我记得二妹妹那里有不少荷花的品种还是市面上少见的呢。”
方苑霞虽然不喜欢曲醉云,但是既然方少良亲自邀约了,自己也不得不装作大度的样子说:“是啊,表弟也一起来吧,我那里还有一盆逞罗国的荷花呢。”
“我对荷花不是很懂,而且这两日学堂上老师功课催得紧,我娘让我少出门,你们共赏就好了。”她淡然地拒绝。
被曲醉云折了面子,方苑霞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冷笑道:“表弟的架子就是大,咱们请不动就算了。”随后又表情一变,对着方少良娇嗔说:“少良哥哥,你可得给我这个面子,一定要来啊。”
他伸个懒腰,“我这几日也忙得很,指不定哪天有空。再说,既然云弟不去,那我也算了吧。”
方苑霞急得坐不住,忙过来拉扯他的袖子道:“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
方少良将袖子扯回,淡淡地说:“咱们已经不是小时候了,我一个大男人跑到小姑娘的院子里去看荷花,不怕让人说闲话?总得带个伴儿吧?可惜这伴儿又不赏脸。”
曲醉云见他非要拉上自己不可,而方苑霞瞪着她的眼也都快起火了,只得说:“好,等我和我娘告了假,便去叨扰二表姊。”
方苑霞这才满意地坐了回去,只是不免又多看曲醉云两眼,心中很不愿意承认方少良肯去是因为自己承了他这个情。
曲醉云靠着二楼看台的栏杆向下看去,只见戏台上正演到精彩之处--换回女装的花木兰搂着爹娘哀声痛哭,唱着,“离家经年十二载,思亲难免泪双流。此身虽着男儿甲,心中常忆女儿愁。今日还我红颜色,侍奉双亲解千忧。天下皆知木兰名,何必荣华万户侯?”
这一段让她不禁听得痴了,“天下皆知木兰名,何必荣华万户侯?”
花木兰这样的奇女子,真的存在过吗?那甘愿以铁甲遮去婀娜身姿,任风沙替代脂粉,十二年的青春美貌随水流,却又在天地问留下一段属于自己悲歌慷概的动人传奇。
她,就像花木兰一样的孤独,不知能有像花木兰一般的骄傲吗?
小腹忽然隐隐抽痛,唉,这是她今日最大的烦恼。做女人的麻烦,便是这每月必有的疼痛怎么都避免不了,真不知道当年花木兰是怎么将这样的大事都顺利遮掩过去的?
她休质虚寒,只要到了这日子就手足冰凉,头几日更是小腹疼痛难忍。昨天在床上躺了一日都没有下地,今天总算好一些了,勉强可以出门见人,但两腿还是虚软无力。
母亲怕人看出问题来,也不敢给她做姜糖水喝,所以她只能忍着。
但是疼痛感忽然越来越强烈,一阵一阵的,让她不得不将小腹紧紧抵着栏杆,以压制那磨人痛意。
在她身侧坐着的方少良越看她越觉得不对,她脸色越来越白,双手紧紧抓住栏杆的样子,就像是快要溺水的人,又像是随时要晕倒似的。
“不舒服?”他不禁又悄悄地问了一遍,“若是不舒服就直说,也可以请个大夫给你看看。对了,常给老太太看病的方成祖一家也在楼下看戏呢,要不然叫他给你把把脉?”
“你……少管闲事。”她咬着牙,“不许叫人!我、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看她小脸纠结的样子,方少良眨眨眼,竟然明白了。
他默然一笑,转头对方老太太说:“老祖宗,我前两日买了本曲谱,恰好云弟也喜欢弹琴,我想带她去房里看看那本书,所以想先向您告个假,不知您同意不同意?”
方老太太笑道:“你们男人就是不爱看戏,这里唱得正热闹你们就要走。那好吧,也不强留你们了,一会儿吃饭时回来就好。”
方少良扯着曲醉云就往外走,经过方怡蓝的时候又说了句,“姑妈,我代云弟和您告个假。”
她看了下两人,眉宇紧整,似是有话想说又不便说,只对曲醉云道:“你不要给你表哥添什么麻烦就好。”
“云弟最讲规矩了,到我那里连茶杯都不敢碰的。”方少良说罢,便将曲醉云拉下了楼。
戏楼距离方少良的寒月居并不远,府中的丫鬟家丁们大多在戏楼那边看戏,路上难得见个人影,方少良柔声道:“看你疼成这样还忍着不说,路都走不动了吧?我背你。”说着他竟然真的蹲下来,背对着她。
曲醉云一张胆虽然雪白,但是耳根子却热得要命,知道被他看出秘密来,尴尬得要死。“你别闹了,我、我回西府去了。”
“休想!”方少良干脆一把将她抱起,往寒月居走去。
“放我下来!让人看到像什么样子?”曲醉云又惊又怕,又羞又怒,威胁道:“你若是不放我下来,我一会儿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方少良叹了口气,“好烈的脾气。”好在这时候已经来到寒月居门口,他将她放下,扬声问:“院里今天是谁值守?”
绿墨跑出来,连声答,“大少爷,红莺姊姊去厨房那边了,玉墨和金风在戏楼那边帮着伺候,只有我在。”
敛起笑脸,方少良说道:“我刚才在戏楼上吹了点风,鼻子不舒服,你去找红莺,让她和厨房说,给我做碗姜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