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想说搭大当家的顺风船到扬州。」
「你的官船就在运河旁,搭什么顺风船?」吃饱了没事做!
「知道了,」身分贵不可言的朱璋丝毫不以为忤,风度翩翩的道别。「我先去扬州等你……小姑娘,再见了。」也不忘和西太瀞道别。
西太瀞欠身福了下,「公子慢走。」
她的目光太宁静,明明是见到男子便该羞涩的姑娘,却没有一般女子见到美男子会有的羞意,这让朱璋有些意外。
朱璋一走,那些乐伎也跟着散了,美如天仙的侍女们也随着他身后离开,水榭一下只剩三个人。
湛天动没好气的也举步就走。
人家称呼这小子「姑娘」,他就用姑娘的礼节来对应,要男子装扮的时候,又作揖又抱拳?会被他气死!
他一走,水护卫对西太瀞投以同情的一眼,但也只能尾随着自家主子。她见状,慢吞吞跟上。
受那铁胆一击,她内腑颇受震荡,加上一路狂奔,气血本来就紊乱,要不是方才有那么;些些喘息时间,大概早就不省人事了。可尽管如此,还是远远不够,人一走动,眼前立即一片发黑,掉了鞋的脚底也传来一阵阵剌痛,她低头一看,果然,白袜和脚皮已经磨破,想跟上湛天动的脚步,霎时变得像登天一样难。
跟不上?好吧,反正她也知道船泊在哪里,可是春水还等着她去接……「你还蘑菇个什么?快跟上!」湛天动忍无可忍的回头喊了声,却发现她落后不只一大截,看起来举步维艰。
「别叫、别叫,我就跟上了。」她的声音小得像猫叫,管他听不听得到。这人就不能心存一点点体贴,非得大吼大叫才叫威严吗?
平常一棒子都打不出一个字的人,今儿个话特多,看起来真的火大了,而那个惹他发怒的就是她。
西太瀞一面腹诽一面懊悔,惹熊惹虎都好,为什么要惹上湛大当家?但也是她走运,今天遇上的是他,才能全身而退,这让她想起一以来忽略掉的事情,那就是要遮荫,得找大树,要找靠山,就得找一座最大的靠山。
她向来独立习惯,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从来没想过要找他人帮忙,其实,她错得离谱,那些用不着别人帮忙的事情,也许都是她能力所及,但是越来越多已经不是她能掌控摆平的突发事件发生,单凭她一个人,实在能力微薄,就像今天,要不是靠着大当家,她就有可能被抓回通州了。
所以,她得抱一棵大树,靠一座大山。
而那棵大树、那座大山,不就是……喝!她差那么一点点就撞上去而复返的湛天动。
「连走路都不看,你啊,就算掉进湖里都活该!」凶巴巴、恶狠狠的男人在看到她因为不便,拉着裙摆走路而露出外面的双脚时,一下窒息了。
西太瀞几乎是立刻放下襦裙,把露出一根脚趾的那只脚藏到另外一只小腿后面。
他一定又要骂她不伦不类,不三不四,把他的脸都丢光了……也是啦,能跟在大当家身边的,哪个不是光彩体面、走路有风,她的确是满丢脸的。
「水。」湛天动叫。
「主子。」他随传随到。
「把你的靴子脱下来。」
「呃?」就算主子要他的项上人头,水也不会有二话,但……靴子?
湛天动轻轻瞥他一眼,水,脱了。很快两只白底皂靴就并排在西太瀞眼前,她觑了湛天动一眼。
「看什么看?换上。」他的声音持续冷冽。
「我穿了水护卫的鞋,那他怎么办?」打赤脚怎么保护主子?也不是不成,只是有点不雅难看」罢了。
「谢谢水大哥,我回去洗刷后,还您一双干净的。」西太瀞拿起水那不知道比她的脚丫子大上多少的靴子,正想套进去,已经完全无法归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的湛天动又喊停。
他脱下自己的海龙皮高底靴,两脚大咧咧的踩在地上,「穿这双。」为什么会有人带着一身杀气,把简单的三个字说得像「找死」?西太瀞直觉这个时候什么话都不要说最好,感觉上,这位行径论异任性,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大当家,正处在一种他自己也不清楚、不明白、焦虑恍惚的状况里,外界一小点不该有的火花,都会让他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瞧见西太瀞两只脚都穿上自己的靴子,湛天动满意的颔首。
方才看见水的靴子,又瞧见西太瀞可能比自己巴掌还要小的脚,他忽然心头一把火蹭上来,现下,瞧着这小子的脚安安稳稳的放在自己的靴子里,不是别人的,自从看到他到现在一颗无法安定的心熨贴的躺回胸腔里,万幸。
接着,他双脚踩进水的靴子,取而代之,有点夹脚,不过算了,然后转身就走。
「真抱歉,都是因为我。」西太瀞觉得自己好像连累了水护卫。
「不会。」他僵硬的回答。他通常不会和主子以外的任何人说话,这已经是破例了。
「谢谢水大哥。」
「不客气……你看起来不是太好?」他是练武之人,看出她那苍白的脸不是正常的脸色。
「不要说,我今天已经给大当家添麻烦了,他要知道,一定又会生气。」她支起两只食指搁在头上,佯装怪兽模样。
这模样逗得水怔了下,向来不去思考任何除了主子以外事情的脑子,忽地空白了。
「大当家的,可不可以等我一下?」她喊。
她还有事要请湛天动帮忙。
湛天动横过来寻常人一看,绝对脚软的一眼。
西太瀞今日究竟吃了多少的杀人眼刀已经数不清了,多一把少一把没差,也只能厚着脸皮硬着头皮接了,不然还能怎样?
「大当家……」
他那磨牙的样子更像在磨刀。
「春水还在喜来酒楼附近的巷子里,我答应会去接她。」湛天动两条浓密的剑眉纠结在一起,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江苏帮大当家居然叹了一口气,不再看她,「叫人去接。」水应了声是,去交代手下。
湛天动回船上的时候,后面跟着一条垂头丧气的小尾巴。
「大当家,你不是和人谈事去,怎么……你们俩是怎么遇上的?」正在和水手喝酒吃肉的张渤用袖子抹了抹嘴,红光满面,一溜小跑过来,看见西太瀞的模样,目光都直了。
几个蹲坐在甲板上的水手一脸不自在的站起来,齐齐喊了声:「大当家!」眼光溜到西太瀞身上,心里同样纳闷,这姑娘,怎么好熟的一张脸?
湛天动随意点头,迳自进了船舱。
张渤拉住西太瀞。「小瀞,你这是什么打扮?」虽然怪好看的,不过,他也不是没脑的X。「你惹恼了老大?」
「二当家的……」
「你别急,俺大哥心里只要向着你,你就算杀人放火也是好的,他要觉得你不好,你说破天也没用。」
「谢谢二当家。」她有气无力,现下,不管湛天动是拧也好,看她顺眼也罢,今天绝对不会太好过的。
「不过你下次别这么穿了,害我都不知道该把手搁哪,别扭!」想拍肩膀也不是,不拍,一只手又不知往哪招呼。
「我知道。」看见她女子装扮,张渤也没什么大惊小怪,没有用怪异的眼光瞅她,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些河上男儿比一些高门大户眼界都宽阔呢?
「你被大当家吓坏了啊?可怜一张脸白得像藕一样。」
「我得赶紧跟上去,待会儿,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她干笑。
「你犯了什么事,这么严重?」他没见过大当家脸这么黑,没见过小瀞这么没劲,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先进去了。」她挥挥手没答,也进了船舱。
「俺去给你壮胆,俺待在门外,大当家要是真的罚你,你就喊俺。」他说着,要陪同西太瀞一起。
「谢谢二当家,一人做事一人担,我自己进去就好,不会有事的。」她婉拒了。
她揪着心进门时,湛天动提着圆桌上的茶壶正在倒茶,喝了一盏又一盏,最后干脆整壶拿起来往嘴里倒。
他从来就不是斯文人,那些个规矩、讲究都是这些年日子好过了,一层一层套上来的。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无可厚非,但是多年的历练也不是假的,他在凉水滑入喉咙的同时,眼中的桀骜尽去,已然恢复一贯的冷清淡定。
西太瀞垂首静静站着,等他出声。
他回到酸枝木圈椅上坐下,深沉的眼盯着西太瀞。
「你那么让我费神,我很不高兴!」
「我很抱歉。」
「我不管你是男是女,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很单纯,只有一个,我有必须要实现的承诺,我有要守护的人,我得活下去。」她黛眉下是一双不易驯服的眼神,灵动的表情变为沉静清冷,仿佛这才是她最原始本来的面目。
湛天动微怔。「不是因为有所为而来?」
「遇见大当家,是无心。」
「为了承诺和守护,你从连家跑出来,成了逃奴?」
「逃了又如何?那不该是我的命运,我为什要去承担?」她的前世,一生下来,命运就被别人安排好,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扮成男装,愿不愿意扛起家中重担,一生连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婚姻也遥遥无期,就算她竭尽全力的将权力金钱握在手中,不也只是希望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要受人摆布;然而,一到十五'六岁,怕因为身为女子的身分曝露,她又被逼得退居幕后,将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这一切的原因不是因为她的无能,而是因为她的性别才不被信任。
她不甘,但世道如此,她能如何?
这一世,依旧身不由己,只因为女子身分,要被当成送往迎来的馈赠对象,为了想要自由,偷偷摸摸,苟活如蝼蚁,但看似露出一线曙光的未来,也可能因为他们的不愿与女子为伍,又变成泡沫。
身为女子的不易,有谁会懂?!
湛天动心中不由赞叹。
真大胆又犀利,这世间有哪个人能这般坦荡荡,就算穷其一生多数的男人,也不敢有这种念头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