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儿胡同西府,门上挂着两盏写着「西府」的红灯笼,不是示丧的白灯笼讣告。
她的死,对她的亲人来说不算什麽吗?因为无关紧要,所以不痛不痒,连起码的丧礼也没有,这到底算什麽?
她一颗心热了又冷,不敢贸然去叩门,转向附近店家铺子邻舍打听自家的事,不料,听完之後,整个人心灰意冷,如同枯木。
原来,西府的当家「西太尹」已经失踪两年。
她一时无法消化自己已经死了两年的消息,又听说西太尹的失踪讯息西府原想密而不宣,最初是称病不出,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西太尹是什麽人?「他」这一病,总有来往行帮来探病,一来二去却没有谁能见到他本人,纸包不住火,消息这才传了开来。
当时听完,她慢慢走回西府,心里百转千回,眼前一片黑,说不出的滋味,脑子一片空白。她幽魂似的绕着墙根走了半圈,七弯八拐,胡同底就是死巷。
瞅着没有人,她飞快蹲下,双手往墙角处扒,扒开一堆看似腐烂没人要的木料,又用力掰开一块大石块,见到裸露的青砖,她用指甲去抠一旁软泥处,抠出一条缝隙,可实在是太久没有人动过了,她花了一点力气才把那些看似结实,其实是活动的砖块搬空,搬空後,赫然露出一个黑黝黝的狗洞。
这狗洞是她小时候不想绕着宅子走一大圈,为求方便,央着如今已经去世了的老管家给她挖的,年纪渐长後,忘了自己干过的事,也就没让人填补回去,想不到经过好些年,狗洞竟然还在,也好在现在这身子纤细,挤进去不成问题。
两年过去,这西府还好端端的,姨娘和两个庶弟日子应该不会难过,可是她得亲眼去看看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弟弟与她是孪生子,当年娘亲生下他们这对龙凤胎时,爹欣喜若狂,以为後继有人,不料没多久,奶娘便发现弟弟的眼睛不能视物,明明生下来好端端的孩子莫名变得如此,後来找遍京城高明的药堂坐堂大夫、郎中,都说药石罔效,还在坐月子的娘亲日夜伤心啼哭,终是哭坏了身子,拖了一年半载,走了。
也就是从大夫们声称弟弟的眼睛没有治癒的机会那时开始,爹便将她带在身边,对外声称龙凤胎中的凤儿已然夭折,接着将接生婆、奶娘这些知情知事的人打发了,自此她就是男装打扮,行为举止活脱脱就和男子没两样。
这样竟也瞒过了众人。
男子有开枝散叶的使命,爹郁郁寡欢了几年,终究还是纳了妾。
她猜想,爹也知道不男不女的她这一生是别想嫁人了,弟弟呢,身分隐晦,深居简出,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莫说摊在阳光下做人,就算能替西家传承香火,但要将一个孩子培养成能接替家业担子的成人,没有十几年光景,谈何容易?
姨娘进门後,爹的儿子们陆续诞生,终於,她到了十五、六岁,身上男子特徵一样也无,虽说天俦王朝风气开放,未出嫁的姑娘可以随意出门看戏、串门子、吃茶、赏花出游,可女子从商,仍是闻所未闻。
後悔不迭的爹、骑虎难下的她,灰心丧志拒绝再接受治疗的弟弟……爹至此不得不将她是女子的真相说给姨娘听,姨娘怪爹耽误了她的终生,要她减少出门,生意上的事她只要负责决策,外面一切交给可以信任的老人便可,非得要她出面的应酬,也是能推就推了。
姨娘说的话句句在理,她只能顺从。
过了些年,爹的身子逐渐不好,在她仍在的最後那几年已经无法下床,却让她看清楚姨娘越发轻狂的嘴脸。
而她爹,据她打探消息的邻居说……爹在她「失踪」後没多久的一个月後也归西了,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吗?
她的心很痛,痛到没了表情。
西府足有七亩地,占了半个胡同,前後四进院子,三十几间屋子,各两进便有个花园,到底,还有个後花园,这个家她从小住到大,没有人比她还要熟悉地形路径。
她避开後宅两进屋舍,也不走青石大道,挑着人少的偏僻小路,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走进,可就这麽点小事,这锦娘的身子居然就不好使唤了,着实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往後有机会不多加锻链可不行。
一路上偶尔撞见经过的丫鬟婆子,稀奇的是居然没一个她脸熟的,她不禁要想,她不在的这两年,当家的换了人,宅子里的人又或许已然经过撤换,老人们都被打发了。
万分辛苦的进了南边一个小院,小院里安静寂然,和外头的人来人往全然是两个世界。
敞厅的格子花窗是开着的,一个穿着素衣的青年临窗坐着,外头春光如何烂漫,花树满眼,都与他无关。
「谁?谁在外面?」
隔着弯曲小径,那青年出声。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又见他一身为爹爹守孝的素服,西太瀞红了眼,忍了半天的哀恸终於溃堤,泪一滴一滴往下坠。
她掩着嘴,咬着唇,无声的哭,两条蜿蜒的泪滚烫滚烫。
她是个不孝女儿,不仅不知道爹的死讯,也没能守过一天的孝。
爹,您老是说老天爷给的考验都是人可以承受的,可是对我的却不是这样,落在我肩膀上的负担,女儿承受不了,那麽沉重,那麽残忍,爹,这时候的我该怎麽办?
隔着窗,看着彷佛又清瘦了许多的亲弟弟西太尹—— 没错,她在外行商走动,用的是弟弟的名字,这家业,她只是替弟弟扛着,只盼之後能交到他手里,他能享福就好。
可是她的家如今已碎成这样,看看现在的自己,她要怎麽才能告诉弟弟自己是他姊姊?她连光明正大的回来看他都做不到,遑论其他。
她本想偷偷看一眼就走的,却因为看着看着,情不自禁越靠越近,忘了弟弟因为看不见,他的听力比一般人要灵敏。
「是谁?有人在那里,是刘冬儿吗?」西太尹起身,面向外面。刘冬儿是他的贴身小厮,替他跑腿办事去了。
西太瀞直愣愣看着弟弟彷佛更瘦了的面孔,心中万分舍不得,可是,她是怎麽进来的她没忘,这里随时都会有人经过,於是她珍惜的看了弟弟最後一眼,咬着牙,毅然走出院子。
她放心不下太尹,可是她能怎麽办?
她自欺欺人的想,两年了,太尹看起来还可以,那些躲在不明处的恶徒不会赶尽杀绝吧?或许他们想对付的人只有她,对吧?对吧?
所以,他能平平安安的等她来接他吧?
她思前想後,头痛欲裂,却是一筹莫展,冷不防前头迎来几个说笑的丫鬟。
要糟!她想得太认真,忘了要遮掩自己,冷汗直流的同时她胡乱的抹脸,确定如常後硬着头皮迎上去,笑咪咪的朝几个丫鬟拱手。
「各位漂亮的姊姊们好,姊姊们辛苦了。」
好话人人爱听,那几个丫鬟也是笑嘻嘻的。「小哥是新来的吗?」
「是啊,往後要请几位姊姊多多照顾指教了。」她半垂着头,不让她们看清自己的脸。
「我们也进来没多久,大家互相照应。」一个年纪稍大的客气欠身行礼。
「姊姊们敢情都是出挑的,要不哪能进府里来?」
「小哥好甜的嘴。」
「主子交代下来的差事有点急,我得赶着去办,姊姊们慢走!」她弯腰後退两步,自然的转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本来还想去拿一样东西的,这下,是没法子了。
她走着走着有些远了,隐约才听见尖叫:「……後院哪来的新小厮?他是怎麽进二门的?」
西太瀞总算回到偏僻的北侧,她毫不犹豫的爬出狗洞,飞快的用全部的砖块把狗洞填满,恢复它原来的样子,然後颓然跪倒,重重地朝着西府方向磕了三个头。
她把头抵在地上,绝望的痛哭,泪全部倾倒在黄泥地上。「爹,请您不要记挂女儿,请好好的走……」宛如泥塑的身子定住不动,好半晌,她才起身。
她顶着一双肿得像核桃似的眸子,心如火在烧,全身被痛苦撕裂,吞蚀着她的意志,那伤心过度、死不瞑目的爹,孤立无援、未来成谜的弟弟,被一剑穿心的自己、落入旁人手里的家业,这些,都叫她痛极又恨极。
她完全没想到路口处两个坐在马背上的男人正低声交谈着。
「大当家的,这人死了,这事,要俺说,就让它过去吧。」说话的男人声音宏亮如钟,一张方形脸、粗眉毛、阔嘴,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豪爽不拘小节的人,但这时候也压低着声音,没敢放肆半点。
那位被称做大当家的男子看起来非常高大,坐在马背上,彷佛能顶天似的,他眺望着远方,脸上冰冷如雪原,长长的沉默着。
劝解人实在不是他张渤的专长,但他真是受不了这种氛围,他娘的,这时候要是昆叔在就好了,他那张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他乾巴巴的想着措词,「咱们得信的时候已经是迟了,船上又耽误了快两个月,掐头去尾,就耗了小半年,也没有人知道一个好端端的人会说没就没了。那位当家跟咱们生意上也没什麽来往,大当家能来这一趟,已经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仁至义尽了。」这没亲没故的,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兄弟认识这麽一号人物,怎麽就惦记上了?
自从知道那位失踪,又秘密查出是死讯之後,大当家的脸色就像吃了十斤砒霜,大家全部缩着头当龟孙子过日子,这会儿日夜兼程赶来了,站在人家府邸门口,得知那位少当家死得千真万确,别提上香,连门也不进去了。
粗犷汉子说了一堆话,那位大当家也只是握紧了手里的马鞭,脸色一如踏上这块土地时的铁青,眸色阴狠凌厉。
是啊,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直刻意不去打探留意那人的消息,看似也平平静静的过去那麽些年,不料,竟然会听见「他」的死讯。
「真的是被杀,一刀毙命?」湛天动的声音像冰片划过,让人不由自主起了一身疙瘩。
「是。」
「他」真的死了?
清秀如菊的那张脸,要细想,他似乎忘了那人的长相,十几年不见,可「他」的一举一动、曾经说过的话,他却深深记得,那是一种古怪的感觉,极不真实,却发自心底深处,无人能理解。
久久没有动静,张渤不安的觑着湛天动,对这认识多年的拜把兄弟,他发现,这一阵子他已经和别人没什麽不一样,很难看懂自家老大在想什麽。
「让京里分点的人去查,连掉在地上的一块渣都不许漏!」他说得冷酷无比。
「大当家,你也知道直隶这一块是潘冷的地盘。」江苏与直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要先去打个招呼吗?」
「多事!」
「是,我让人查去。」
这情况下,湛天动忽然把头转回来,他听觉敏锐,眼光扫到从胡同里出来的西太瀞身上。
西太瀞没想到路口会有人,只觉一道犀利的眼光从脸上扫过,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她的心已经痛到尽头,现在就算有人一刀把她砍了,她都不觉得痛。
「抱歉,借道。」她向前两步,斜斜的日光刺痛了她发肿的两眼,她却眯也不眯一下,眼里漾着火焰。
湛天动没有表情的脸因着她那双眼有些变了,虽说眼中精光也未露,但那种左右他人的气势还是一点都不简单,眼角眉梢都是深刻的凛冽沧桑,如刀斧砍凿的慑人身姿充满冷锐。
他定定的看她一眼,勒马缰,马儿很听话的退了两步。
她抱拳道谢,转头就走,一点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啧,那眼睛是怎麽回事?脸比猫还花,」张渤不满。「还有,大当家你做啥要听那臭小子的,叫咱们让咱们就要让?那小子算什麽东西!」
「是我们挡了别人的道。」
「这小子好胆子,居然敢叫大当家让道,有种 有种!」
张渤兀自呱叫,湛天动却已轻一挥马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