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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熊家夫 第1章(1)

  他喜欢夏天,夏天的太阳和他是麻吉,他痛恨阴暗,而太阳为他扫除了所有阴霾。开着敞篷车,周传叙行驶在路树茂密的台北街头,享受暖暖的南风阵阵吹过,他想……该到垦丁渡个假了。

  很多年前,有人以金钱衡量他的价值,把他列为条件低下的男人,于是他努力又努力,他的画从一幅八千到八十万、两百万,他的绘本从一刷到十五刷,每一刷都带给他可观版税。

  这样好的成就充份证明,他是个相当有才气的画家,应该朝这方面更加尽力,但他不只当专业画者,还当起专业投资者,九年时间,正确投资替他累积上百亿身家。

  如今,他不但是个成功的艺术家,也是个成功的商人。

  可惜那个曾经被他哄在掌心的女人,已经属于别的男人——她在二十一岁那年结婚,嫁给一个电子公司的小开。

  好有趣,她要求他承诺十年,结果她自己却才等了两年就等不及了。那年口口声声的“好爱、好爱、好爱”,现在想起来,竟然成了讽刺。

  他没有愤世嫉俗,只是拼了命想证明些什么似地,发狂赚钱。

  他赚下一栋栋豪宅,豪宅又替他赚进一笔一笔可观现金,他的存款簿累积起惊人的数目字,可是越赚……他的心越空虚。

  他不知如何解决这种空虚,只好放任自己堕入“赚钱空虚、空虚赚钱”的恶性循环里,他在空虚里吃饭睡觉,在空虚里呼吸,在空虚的世界里,品尝自己无限制的空虚。

  所有人都告诉他,不可以继续这样下去,他必须找个好女人,爱她、宠她,并且停止对幼榕的想像。

  他还想她吗?

  九年了,他一点都不觉得等待十年是某种奢华的幸福,只觉得无聊。等待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女人,谁能说不无聊?

  九年可以改变许多事情,他改变了,从一开始的天天想、时时想,到今日,若非在某个特定的契机中,他已经不会想起她。

  有人说,光阴是最好的治疗剂,他却要说,遗忘是人类的求生本能。若非遗忘存在,人们天天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怎能痛快?

  再看一眼太阳,他喜欢能扫除阴影的太阳,非常喜欢。

  向迟迟把考卷压在胸前,笑逐颜开。再看一次吧,很长的1,很大的两个圆圈圈,真是好可爱的数字哦。

  这是她上国小的第一张考卷,只是平时考,没什么了不起,但这是她人生第一个一百分,书上有写,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她已经成功一半,剩下的一半就简单得多了。

  外婆常常告诉她,“你妈妈的头脑很棒,要不是为了赚钱养家、养阿姨,她可以考上医学院、当很了不起的医生。”她听了总是认真对外婆说:“没关系,以后我会用功读书,去上老妈没念的医学院。”

  她家里没有爸爸,但是没关系,她有三个妈妈,除了真正生她的老妈以外,还有两个发誓要当她一辈子妈妈及妈咪的阿姨,所以她虽然是单亲小孩,却一点都不可怜。

  外婆是学音乐的,所以教她钢琴、小提琴和长笛,说老实话,她不太聪明,念书加上学乐器,对她而言是很沉重的压力,不过外婆对她很好,每次练完乐器、写完考卷,就会给她纸和笔,她最爱画画了,每次画画都会让她很开心。

  她的身材比一般同龄小孩矮了半颗头,同班同学常常笑她是哈比人,还会把她的东西乱丢,她气死了,可是她的脾气太好,再生气也不会和人吵架。

  迟迟深吸气,仰头,整张小脸沉浸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热爱太阳,热爱金黄色的阳光洒在脸上的温热感。

  可惜她们家的旧公寓夹在两间公寓中央,阳光照不进来,终年阴阴暗暗,老妈和妈妈、妈咪说,将来,要存很多钱买一间可以照到很多阳光的房子。

  到时候,她的房间会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和粉红色的窗帘,她可以在下午的时候,打开窗户让微风和阳光一起晒进来,她要在翻飞的窗帘里跳舞……在窗帘里跳舞耶!那一定和童话书里的公主一样美丽。

  嘎吱!一阵刺耳的煞车声传来,震痛她的耳膜。

  迟迟没意识发生什么事前,先意识到疼痛。“嘶!”倒抽口气,她的手肘和膝盖处传来热辣辣的感觉。

  她被车子撞了,跌在柏油路面上,考卷掉在一旁,她还站起身,先一步捡起考卷,收进书包里面。

  “妹妹,你还好吗?”

  周传叙匆忙下车,蹲在小女孩身前。

  这是个营养不良的女孩,看起来才四、五岁,却穿着小学生的制服,宽宽的袖子在手臂上方折了两折,瘦削的手臂、干巴巴的双腿,还有一张美丽的脸庞。

  用美丽形容一个看起来才四、五岁的女孩子并不恰当,但她的确带给人美丽的感觉,他没说错,是美丽,不是可爱。

  周传叙审视迟迟时,迟迟也回望他,眼底透露出些微恐惧。

  这个叔叔很高、很大、很像电影里面的大巨人,他留了胡子,长长的胡子盖住半张脸,只能勉强从胡子中间找到红红的嘴唇,温柔的声音就是从那两片嘴唇里发出来的,另外半张没有被胡子盖住的脸,也让额头上厚厚的刘海和眼镜遮住。

  “妹妹?”他伸手要拉她,她吓得往后缩。

  周传叙皱眉。他的模样吓着小女孩了?

  他的……浓密外表……是常常吓哭小孩,但他很懒,懒得改变造型、懒得刮胡子、剪头发,反正他的工作是画家兼投资人,不需要卖五官。

  可是这个美丽女孩的目光让他出现微微的良心不安,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哦……长得丑不是错,错在不该出门吓小孩。

  他吓坏她了!

  拿下眼镜,把刘海往上拨,他翻出一点脸部特征,对小女孩释出善意。

  “妹妹,叔叔送你到医院好不好?”

  她应该说不,应该跳起来冲回家,老师有说过,不可以跟陌生人说话,更不可以跟陌生人走,就算那个人说他是你爸爸妈妈的朋友都一样。

  但,好奇怪,她不怕他了——在他露出双眼,而她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了温柔之后。

  见小女孩半天不说话,周传叙在心底直滴咕。

  糟糕,她到底是被撞傻还是被他的胡子头发吓傻?

  不问她的意见了,说不定她撞到脑袋,不赶快就医不行。

  于是他蹲下身子,把小女孩抱上车。

  至于迟迟,她还在发呆。这个叔叔温柔的声音、温柔的眼睛,让她联想到老妈托着下巴对她说的话。“你老爸啊,手很长、脚很长,一副从图画书里走出来的巨人样,他站起来的时候,会把上面的空气吸光光,看起来好像很凶恶,但他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一副很温柔的嗓音,即使喝醉了,仍然没有忘记他的温柔。”

  迟迟的反应机制在医生帮她照完X光、护士为她包扎伤口时才开始。

  “啊,叔叔!”她尖叫一声。

  “怎么了?”周传叙连忙低下身子。

  “我可不可以跟你借手机?”

  “好。”他把手机打开,问明电话号码,拨好号,递到她的手上。

  “外婆,我是迟迟……对不起,你一定很着急……外婆,老师要我们留在学校写功课,写完功课很快就回去了……不饿啊,老师请我们吃麦当劳,我的肚子撑得不得了……我知道啊,我有很乖……外婆外婆,我考一百分哦……对啊,以后我要用功读书考医学院……啊,老师叫小朋友进教室了,我先进去喽,外婆再见。”

  她在睁眼说瞎话,并且说得很流畅。周传叙怔愕的想。

  当护士小姐替她上药、弄痛她的伤口时,她明明痛得倒抽气、眯眼睛,却还是用甜甜的笑声安抚外婆的心,一度痛到忍不住时,便抽出领口里的项链,紧紧握住坠子,好像这么做,疼痛就会减轻。

  归还手机时,迟迟不忘解释,“我外婆很胆小,听到我出车祸,会把她吓坏。”

  她的解释惹得周传叙都心酸了。这么小的孩子,不应该这样懂事。

  他没多说什么,把手机收回口袋。

  “上完药了?你还有没有哪里痛?”

  迟迟的左手松开紧握的项链,甜甜地回答,“谢谢护士阿姨,都不痛了。”

  “那就好。”护士小姐揉揉她的头,转身对周传叙说:

  “你们稍等一下,等X光片出来,如果没什么大碍,就可以回去了。”

  “好,谢谢你。”

  周传叙弯下腰,想对迟迟说几句话,不经意间,视线对上她胸口的坠子。

  严格说,那不是坠子而是男戒,他的目光定在男戒上,心像被什么撞到似地,他说服自己,不过是相似,而相似的款式太多,它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个……但,同样的话想过三次,他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

  最后,他很不懂礼貌地,没经过小女孩的同意,迳自拿起戒指仔细翻看,当戒指里头刻的那个英文字跃入眼帘时,心一寸寸发紧。

  它怎么会在这个小女孩身上?它被偷了呀……在很多年前……迟迟防卫地拉回项链,飞快把坠子收进自己的领口里,用双手紧紧压住。

  “这是爸爸给我的,叔叔不可以动。”

  “……爸爸?”

  “对,爸爸。”同学和邻居都嘲笑她没有爸爸,可是她知道她有,老妈说过,她又不是孙悟空,怎么能从石头里蹦出来?所以她当然有爸爸。

  “谁告诉你这是你爸爸给你的?”

  “老妈。”

  爸爸?老妈?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飘过,周传叙紧盯小女孩的五官。

  不会吧,他在想什么啊,那么美丽的女孩怎么会有个当小偷的母亲?但,如果是呢?就算机率小于千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仍是种存在的东西啊。

  现在他有两条路可以走,一、选择猜测,二、选择证实,就算证实出他脑袋里的只是个荒谬念头……他能有什么损失?顶多是莞尔一笑,嘲笑自己吃太饱、想太多。

  迟迟凝视他,她喜欢他的眼睛,很温柔、很像她梦里的父亲。她忍不住开口问:“叔叔,你有女儿吗?”

  正常的人会说:“是的,我有女儿。”或者说:“没有,我没有一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儿。”

  但周传叙的反应不在正常范围,他勾起她的下巴,企图在她的五官里研究出什么似的,仔细审视。

  “走吧,我们去抽血,抽完血就可以回家了。”

  叔叔有没有听错啊?护士阿姨明明说要看X光片,又不是抽血……可周传叙没有给迟迟发表疑问的时间,他动作飞快地打了几通电话联络医院里的医生朋友,然后看X光,确定迟迟无大碍,之后两人都抽了血,所有事情一气呵成。

  半个小时后,周传叙和迟迟双双坐在麦当劳里。

  “叔叔,为什么医生要抽我的血?”她小小的手指头拿着鸡块,终于有机会问出心中疑惑。

  他怔了怔。他不赞成小孩说谎,但这时候他不得不同意,说谎是把事情简单化最快的方式,于是他说:“医生要抽你的血去做培养,看看跌倒时,有没有细菌跑进你的身体里。”

  “那叔叔没有跌倒,为什么也要抽血?”

  周传叙语顿。那句话讲得好——说一个谎必须用更多的谎来圆。

  他转了转脑袋,回答,“是我把你撞倒的,不能只让你一个人痛,我应该陪你一起痛才公平。”他欺负小女孩年幼无知。

  “哦……其实没关系啦,叔叔不必陪我痛。”

  “真的吗?谢谢你。你要不要吃冰淇淋?我听朋友说,附近有一家冰淇淋很好吃。”周传叙转移话题。

  “不要。”

  “你不喜欢冰淇淋?”

  “喜欢啊,但冰淇淋很贵,妈妈说,我们要节省一点。”

  “节省要做什么?”他觉得好笑,节省居然会从这么一丁点大的女孩嘴里说出来。

  “把钱节省下来给外婆买大房子。”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外婆很喜欢住大房子?”

  “我们的房子快被拆了,老妈和妈妈、妈咪要努力赚钱,我和外婆不会赚钱,我们负责节省。”

  分层负责,很有道理的说法。

  好一段日子之后,他才弄明白,妈妈及妈咪指的是她的大阿姨、小阿姨,三个姐妹为弥补迟迟没有父亲,决定给她很多个母亲,共同抚养她长大。

  “你爸爸呢?”

  “我爸爸迷路了,有一天早上他出去买豆浆给我喝,走着走着就忘记回家的路,我们到现在还在找他。外婆说等我当医生,碰到失忆的男人要注意看清楚,说不定那就是我爸爸。”

  “所以你很想当医生?”

  “对。”

  他点头,不明白为什么,这小女孩老让他有心酸的冲动。“好吧,你不想吃冰淇淋就不吃,那么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衣服?玩具?还是其他?叔叔买给你。”

  如果她开口要大房子的话呢?他只考虑两秒钟,然后马上知道他会给,并且给得毫不迟疑。

  他的钱多到失去意义,财富对他而言,只是几张书面数字,倘若那些数字能买到女孩一个真心笑容,他愿意。

  “我要……”她偏头想想,须臾,露出笑容,说:“我希望老妈可以陪我。”

  她要陪伴?“妈妈很忙吗?”

  “嗯,超忙的。”

  “她在忙什么?”

  “忙着卖房子啊,每天从早上卖到晚上,回到家常常累到说不出话,妈咪也是哦,妈咪说,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够睡饱饱……”

  没说话,周传叙负责倾听,从她的形容里,拼凑出一个疲惫的母亲、一个迷路的父亲、一群同心协力的姐妹、一个沉重的家庭……

  晚上七点四十三分,办公室里灯火通明,穿着深蓝色套装的女子站在办公桌后面,板着脸孔,对七、八个年轻员工说话。

  她叫向冉冉,二十六岁,有一张美艳的脸孔和秾纤合度的身材,她的皮肤非常白,不用上妆就是无瑕美女,最重要的是,她有一个聪明脑袋,别人想不通透的东西,对她而言只是简单逻辑。

  若这是上天送给她的优厚礼物,那么恶劣的命运就是老天平衡她的过度大方。

  她的命很差、运气也很差,是老人家口里说的那种“水人没水命”的女人。她不认识何谓不劳而获,只知道,她要什么,只能埋头苦干,花别人三倍力气去争取。

  “这件案子这星期之前一定要搞定,不可以再拖下去,张书棋、李育评,你们两个晚上再跑一趟王先生家里,记得,从王太太身上下手,如果你们还是没办法处理,趁早告诉我,我换别人去。”

  大大的眼睛一扫,在座的年轻人如坐针毡。

  “知道了,我们会尽全力。”张书棋、李育评异口同声。

  尽全力就够了吗?不够,她要看到结果——她要的那个结果。

  “王嘉凊,吴奶奶的那个房子到底卖还是不卖?你后天以前给我确定,别告诉我,你连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都说服不了。”

  “是。”王嘉凊苦着脸,硬着头皮接话。那老太太和巫婆差不多,精明得不像八十岁。

  “我接下一个大Case,是两幢连栋的透天别墅,庄文禾,这是地址和钥匙,找时间去拍照、测量勘查,明天一大早,我要看到资料。”

  明天一大早要看到资料?换言之“找时间去拍照”,那个最佳时间点是今晚……不过,他很开心,接下这个没有“过度压力”的工作。

  “好,我晚上就搞定。”

  “明天中午的会议改到下午,陈素娴,明天早上你和我跑一趟永和。”

  “好。”应完话,她发现向冉冉的目光还定在自己身上,立刻乖觉道:“我会穿长裤、平底鞋,还会做好所有纪录准备。”

  向冉冉点头,眼光扫向座位左方的两个女生。“至于你们……”

  女孩互视一眼,穿黑裙的那个马上起身。“Boss,我们明天会去翁先生家里把合约签下来,另外,文小姐那边也谈得差不多了,没有意外的话,买主这几天会付头期款。”

  “很好。”向冉冉点头。“你们可以下去了。”

  手下们鱼贯离开她的办公室,在门砰地关上那刻,向冉冉也像被抽了气的球,瘫在座位上。

  抚着隐隐发痛的额头,她把剩下的温开水倒进喉咙。

  她知道员工们背地里喊她女暴龙,知道他们批评她带人的方式没有人情,但……任何新人加入他们这组时,她就把话挑明说了,他们都是来这里赚钱的,不是来交朋友,如果要交朋友,她建议他们到KTV、到PUB,到那里训练人际关系,会比待在这里更令人满意。

  她是直来直往的人物,从不浪费心机在背后整人,能跟她的就跟,不能跟的,请另找高明,她不强求。

  “嘶……”一阵鸡皮疙瘩冒起,她拉了拉身上的小外套。

  不是冷气太冷,而是生理痛宰折磨她的神经,每个月,她都要被这种女人特征折磨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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