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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价状元 第10章(2)

  晋和三年,天下太平,水患不生,民生乐利,国库丰盈。

  新开科举,为国觅得良臣无数年,整肃吏冶、贪官污吏无所遁形,西北战事已靖,四海升平,举国上下欣欣向荣,世称晋和之治。

  皇帝年纪尚稚,由轩辕克为摄政王,掌理朝内大小事务。

  曹念璋在他的辅佐之下,纳荐言、勤政事,每日退朝后,亦召朝臣入御书房论政。

  这日,群臣退出御书房,书房里只余小皇帝、轩辕克和蔺子竟三人。

  轩辕竟改回原籍蔺子竟,平反了当年蔺辅国的冤屈。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即位为帝,但他没有,这是承诺,为了一个不愿意入主后宫的女子。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娶轩辕钰,但他没有,因为轩辕克告诉他,灵枢姑娘曾经说过的话,她说——他爱你,便会不计代价、自愿为你付出,你不必把他拴在身边,他也会乖乖跟你到天涯海角,旁边有再美的景色,他也只看得见你的笑脸。

  她看见了,灵枢没有把大哥拴在身边,他却为了她,自愿付出一切,即使是性命;她看见灵枢死了,大哥的喜怒哀乐一并死去,他的心再也容不下任何感情。

  所以她彻底觉醒,大哥对她是恩义不是爱情,而她对大哥是占有也不是爱情,当偏执结束,她的心清明,知道谁才是真正爱她而自己也离不开的男人。

  去年入秋,她嫁给尉迟光,成为将军夫人。

  照理说,蔺子竟为国家立下的功劳比谁都大,但小皇帝生气他的决定害死了皇姐,一怒之下,什么官位也不给,只让他恢复原藉当老百姓去。直到今年新开的科考中,轩辕竟考取武状元,事过境迁,小皇帝不再生气了,才任命他为靖平将军,驻军京城,负责京畿安全。

  小小的皇帝坐在龙椅上,摄政王赐坐在旁,他们互视一眼后,小皇帝道:“靖平将军武艺高强,过去曾经为朝廷立下无数汗马功劳,腾感念在心,决定赐婚,将公主许配给将军。”

  听见小皇帝的话,蔺子竟一动也不动,直直站在小皇帝面前,面无表情。

  “快谢恩啊。”轩辕克提醒他。

  他冷冷横了他一眼,拱手对小皇帝道:“恕臣无法领命。”

  “为什么无法领命?”小皇帝倾身向前问。

  “微臣已有妻室,名唤灵枢。”这是他的坚持,从那年大红花轿让他拦下,从红盖头自他眼前展开,她就是他的妻子。

  “你是指璃姐姐?她死了,都已经三年了,就算服丧也够了。”小皇帝说。

  “她没死。”蔺子竟笃定。

  当年,他把她救起来了,他抱住她,连片刻都没放,所以他能获救,灵枢也该得救。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清醒过来,所有人都口径一致告诉他,灵枢死了?

  “她死了。”小皇帝比他更笃定。

  “她没死。”新科状元敢跟皇帝顶嘴,他是史上第一人。

  “既然璃姐姐没死,你就去把她找回来啊,我给你十天,如果找不到,你就给我乖乖娶个美貌如花的公主。”

  “我会继续找灵枢,十天找不到我就找十年、一百年,至于宫里公主太多的话,请皇上另外想办法。”

  意思要他降价求售?

  “大胆!我要你娶就给我乖乖娶,摄政王,给我拟旨,一道圣旨传令天下,看谁敢违抗,除非脑袋不想要。”当了三年皇帝,曹念璋的气势养出来了,说起话,有模有样。

  小皇帝把话说死了,蔺子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脸色丑得无法形容,他直视小皇帝,眼底没有半分惧色。他开始后悔,听进灵枢的意见,让这个小子当皇帝!

  “臣告退。”说着,他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这家伙……”曹念璋指着他,回头看轩辕克。“克哥哥,他实在太、太过份了,不娶我皇姐姐,后悔的一定是他。”

  自从曹念璋醒来,第一眼见到轩辕克之后,就认定他是自己的大哥,事事依赖他、听从他,虽然也很清楚,蔺子竟为自己做的绝对比他更多,可是那个人、那个人……就是不讨喜嘛!

  轩辕克轻拍他的背,奸诡笑道:“把圣旨拟一拟,对天下公告,届时,他还能不娶?”

  曹念璋一拍手,说:“对,就这样办!只不过……会不会狗急跳墙?”

  “那么,我们就等着看他要怎么跳!”轩辕克点头,笑得满脸奸邪。

  御书房外,邱燮文和尉迟光看见蔺子竟怒气冲冲而出,他们相视一眼,耳朵继续贴在门边,好半晌,叹气……“邱先生,我们要不要帮大将军一把?”尉迟光问。虽然他自己已经是大将军,可是他对蔺子竟改不了口。

  “嗯,帮。”邱燮文想了好一会儿,用力点头。

  大将军够惨了,这三年来,他住在灵枢姑娘的小屋里,像行尸走肉般活着,不笑、不怒,不做事、不思考,镇日对着满圃的幽兰叹气,若非摄政王三不五时对他耳提面命,要他记住蔺辅国的遗训,他哪会出来考这个武状元。

  他不在乎自己穷得三餐不继,不在乎衣服破了没人补,不在乎大雪天,寒风从墙缝往里头灌,更不在乎自己连一件厚被子都没有。

  他翻着灵枢姑娘的旧书旧物,睹物思人,他念着那首——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适未嫁时。谁都没想到,一个铁铮铮的汉子会是这样的侠骨柔情。

  他们加快脚步奔至蔺子竟身后,邱燮文使眼色,开始对尉迟光说:“听说谷县出现一个女大夫,医术高明,医治了不少百姓。”

  “是,她很厉害,许多疑难杂症都医治得了,有人老远从关城坐三个月的马车去让她看病。”

  “那有什么?连番邦王子生病,也来找她。”

  “最厉害的是谷县的县太爷,县太爷结婚多年一直苦无子嗣,没想到才吃了十副药方,县太爷夫人,有了!”

  轩辕克猛地回头,抓住段燮文的手臂。“她在谷县哪里?”

  “她在……我问过了,那位姑娘脸上没有疤,听说她美如天仙下凡,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他手臂剧痛,明知道大将军一定会过度激动……算了,是他自讨皮肉痛。

  “大将军,灵枢姑娘已经死了。”尉迟光小心翼翼试探。

  蔺子竟没说话,冷冽眼光射向他。他不说话,但态度坚持,坚持她没死。

  “她叫什么名字?”寒冷目光对上邱燮文,令他不自学打了个寒颤。

  “素……素问姑娘。”

  素问?皇帝内经里的“灵枢”与“素问”?他再不怀疑,跃身,转眼间蔺子竟已经不见人影。

  看着蔺子竟吓人的轻功,邱燮文很不争气地全身抖了起来。他的武艺又更上一层楼?哪有人这么无聊,一面思念旧情人,还能一面练功!

  那么,如果大将军发现他知情不报,会不会……他猛地扯住尉迟光的手肘问:

  “尉迟光,如果我现在去请灵枢姑娘送我一张免死金牌,会不会有用?”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反而不会担心这个。”反正得罪大将军是摄政王做的决定,所有事,往他身上一推,准没问题。

  “不然我要担心什么?”

  “担心会不会放水放得太严重,小皇帝和摄政王也不是好惹的。”

  就算他们的武功和大将军相差太大,可是杀人不见得非要用大刀或双手,某些人,只要眼神转两转,他们这些小人物,就得乖乖把脑袋捧上。

  “那……我还有活路?”这不是双面包抄吗?得罪一方已经很惨,得罪两方,他还能不死!

  “试试夹缝中求生存吧,久了就会慢慢习惯的。”尉迟光很没道义地说着风凉话。

  “喂,这个事你也有份,凭什么你能置身事外。”

  “因为我是摄政王的小舅子啊。”

  尉迟光加快脚步,赶着回家。家里的美娇娘怀了小娃娃,嘴馋的小妈妈想吃糖炒栗子,不知道哪家的栗子新鲜好吃……他的脸冷习惯了,突如其来的暖流浮过,说不出的诡异。

  “大婚订在下个月初。”

  轩辕克每隔几天就会为曹璃带来蔺子竟的消息,所以她知道轩辕钰终于明白,蔺子竟娶她不是为了情爱,而是为了一块糕点、一句承诺,和还不清的救命大恩。

  她知道,有好长一段时间,蔺子竟自暴自弃,什么事都不做,只每天重复着她生活过的轨迹;她也知道,当轩辕克将她的“遗书”转交后,他关在屋里,三天三夜不肯见人。

  曹璃两手忙着整理药材,微笑低头。她等这天,等很久了!

  当流沙开始淹入她的口鼻时,她闭上眼睛等死,是他来了,告诉她,他爱她,他要她一起生、一起死,他不再生气的原因是——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不是轩辕克。

  这样的男人,她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三年前,轩辕克救起她和子竟后,她对自己所中的毒毫无把握,因此决定不让子竟再痛一次,她逼他们告诉子竟,灵枢死了。

  她在赌,赌自己活不活得下去?也赌,子竟会不会娶钰儿姑娘,从此将她彻底忘记?照目前看来,她是个运气很好的赌徒,她赌的每一项都赢得彻底。

  那天之后,握有他的承诺,她开始采用积极疗法治疗自己,在过程当中吃了相当多的苦,还曾经以毒攻毒,害自己差点儿丢命。

  不过,从错中学,她越来越能掌握决窍,原本她只希望能带病延年,没想到去年初碰上一位老先生。他是个毒物奇才,她为他治了多年的风湿,而他为她解去九日香的毒。

  在这件事情上,她又学到一点——只要能活着,就会碰见奇迹。

  毒解开,她再也不必害怕伤害子竟,她有了勇气出现在他面前。

  “能嫁给大哥,真那么开心?”轩辕克问。

  曹璃羞涩一笑。是啊,好想嫁他,好想好想!

  “为什么?因为感激大哥保住了大曹的江山,让曹念璋当皇帝,还为他扫除身边的逆臣。”

  她摇头。“喜欢和感激,我分得很清楚。”

  “因为大哥跳进流沙沼里舍命相救,英雄救美人的剧情感动了你?”

  她又摇头。“那我岂不是更该感激你,是你把我从流沙中救出来的。”

  “既然都不是……那么,我很好奇,我输在哪里?”他问,不是想争些什么,而是为了明白。

  “你哪有输?你是有钱有势的摄政王,子竟只是一个穷困、名不见经传的武状元。”

  “可他得到你的心啊。快说,我到底输在哪里?我自认比大哥帅、比他风流、比他更受女人喜爱。”他非追出答案不可。

  “第一印象吧。”曹璃认真想了想道。

  “我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差?”不会吧,他是玉面书生,风流俊朗,从女子倾慕的对象。

  “第一次见到你,我觉得你并不像个威武将军,反而像个粉脸小生。”最坏的是,又让她撞见他私会当时的丽妃,她岂会对一个淫恶之徒  有好感?

  “我本来就只是个冒名顶替的轩辕将军。”

  “而我第一次见到子竟……”他隐含锋芒的双眼、刚毅下巴,他挺直的鼻梁,不怒自威的气势宛若天神,是那个时候就对他倾心的吧。“他……”

  “别、别、别……别说。”她才要开口,轩辕克先一步阻止她。

  “是你要问的。”她皱眉疑惑。

  “你的目光、你的表情,已经把答案说个十足十,我不想受伤。”

  曹璃笑了。“其实你很好。”

  “只是有一个更好的在我前面插队?”

  她笑而不语,间接地同意了他。一个少年从屋外走入,在她耳边低语,她好看的眉头起了波澜。

  “怎么啦?”轩辕克问。

  “不知是谁把话传出去,子竟找来了。”

  “大哥来了?那我得快闪人。”

  “放心,药童们会把他拦着。”

  “相信我,他们没有这份能耐。”话才说完,轩辕克已经闪身从后园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曹璃笑着摇头。

  不久,一个巨大身影跃入她眼帘,激动、狂炽,说不出的热烈在他眼底闪烁。

  “我就知道是你!”

  蔺子竟的语调里有着浓烈的幸福,是她,果然是她!从素问两个字出现时,他就知道错不了了,灵枢、素问,她告诉过他典故,他很高兴自己把她说过的字字句句深刻在脑海。

  望着他……深深地,叹气。

  三年了,她常在暗处窥伺他,他的落寞、他的痛苦、他的思念,他发狂似地练功夫……每个举止,都让她心疼不已,也让她发誓要活下去,要为两人争取长长的几十年。

  然而好几次,他的固执几乎融化她的坚持,她几次她告诉自己,算了吧,担心什么再次受伤,他这样的伤还不够痛吗?

  若不是一次次的毒发,提醒了她,不能让他同自己一起受苦,她真的会出现。

  幸好,她这个赌徒,又胜了一次。

  他的眼光灼灼,灼上她的心,他没动手,却用眼光抚触着她每一寸肌肤,她心悸、心颤,任由他的眷恋在自己身上泛滥。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活着?知道吗?我一直在找你。”他的声音瘩痖,压抑着无数激昂。

  她知道,他的找法让人很心酸。

  他骑着那匹高大的黑马,在每个州县到处寻访女大夫,有人骂他是疯子,说不管男大夫、女大夫,只要能医病的都是好大夫,干么非要女大夫。他们不知道,他的病只有灵枢大夫才医得了。

  每次都是失望累积到再也消化不了,他才停止寻找,回到她住过的小屋,倒头大睡几个日夜。

  “为什么找我?”她明知道答案,偏是虚荣心作祟,要听他亲口说。

  “因为我要陪在你身边。”

  不够甜言蜜语,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句,他要在她身边。够了!对他,一个不懂风花雪月的男人,怎能要求他满口鸳鸯蝴蝶。

  “可你就要大婚了,听说皇帝要赐婚。”

  那个圣旨传遍全国,大家都议论纷纷,皇帝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赏识这位新科状元?听说他无父无母无家学渊源,无田无产、背后没有强力大臣支撑,这种人,仕途险呐。

  “我不会同意的。”他早做好打算,他的妻子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站在他眼前。

  他在笑,很久没有练习的笑容在脸上,僵硬得接近尴尬。

  “圣旨不是用来让你同意或不同意的。”她说实话。

  “就是圣旨也不能勉强我的意愿。”

  是吗?听他那么笃定,她忍不住想同他打赌。

  “你还养着那盆兰花吗?”她故意问的,因为她知道他养了满花圃的兰花,她只是想套出他的好听话。

  “养着,从一株变成一大片,我给它们每一株都取名字。”

  “取什么名字?”这个她就不知道了。

  “当归、远志、苦参、莬丝子、天仙藤、五味子、桑寄生、百合……”他如数家珍,一株一株念出它们的名字。

  “明明是兰花,为什么取这些药名?”

  “当归,是要你记得‘应当归来’了;远志,是说即使你‘志在远方’我愿意追随;五味子是我心中有酸、涩、苦、辣、刺,五种滋味日日翻腾;君为女萝草、妾作‘莬丝’花,若不能与你‘百年好合’,我便成‘丧’寄生,无魂无魄,寄生在这个我无法离开的世界……”

  谁说甜言蜜语是不能被训练的?瞧,他说得多好!再也忍不住,泪水湿了眼睫,曹璃抬眼,凝睇他。“对不起,我好自私。”

  不,她不自私,自私的是他,他只想到自己该报恩、该把国家大业放在前面,却没想过这种决定——伤人太深。

  当他看见她留下的“遗书”,他恨死了自己。

  是啊,他太不了解她,若是他多懂她一点,便会明白,根本无须要求,她一定会去换回钰儿。他的要求,除了伤她,别无作用。

  他勾起她的脸,轻声道:“对不起,我没把你救回来。”

  “不,你救了我。”他把她抬得高高,鼻口间未进流沙,轩辕克先救起的人是她,之后才是昏迷不醒的他,若非他昏迷不醒,她岂能顺利诈死。

  “你活着。为什么不找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心越来越虚,当初他笃定她没死,是因为他把活的机会留给她,自己都被救起了,她怎么可能未获救?但她的信里提到那个无法解除的九日香,打击了他的信心。

  “我不算活着,这几天我身受毒发之苦,生不如死。”她说的是实话,没有半分夸张。

  “现在呢?我进宫去求小皇帝,他有全国最好的大夫和药材……”他急急挟起她的腰,就要施展轻功,一路把她带回宫廷里。

  “别急,毒已经解了。”她拍拍他的肩膀说。

  “解了?怎么解的?你不会又骗我吧!”他被定住似地,猛然停下脚。

  “我有一番奇遇,下次再说给你听。”

  她要说给他听的话很多,比如那个八十岁的孙婆婆,她常给他肥料,教一个大将军如何养好兰花,其实那个孙婆婆是个十九岁的女子易容的;比如那个偷偷把他的酒换成茶,梳着丫头髻的小妹妹,也是同一个人;比如经常在夜里吹笛子伴他入眠的中年男子、卖他治瘀伤药酒的中年太太……“好。”他点头同意。她说什么都好,只要能在她身旁待着。

  什么都好!

  他们说话,从早上说到黄昏,从黄昏说到晚上,连累得睡着了,他仍然舍不得放开她的手。

  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和他规划了未来五十年的女子,居然在隔天日出之际,失去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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