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旋转门前,又是细雨飘来。
一样黑蒙蒙的天空,司机又撑起大黑伞,相似的情景。
他驻足。
大宴吃不好,小宴吃不饱,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这一整天他的肚子又是空的。
有什么在他黑暗的心底挠了下,他想起几天前吃进肚子里的美味的家常菜。
他不注重吃,一向如此,而且防人习惯,不吃陌生人的菜。
即便家里有个神厨,也不捧场,因为这样常惹得那个执着于刀工,爱做菜胜过口腹之欲的男人大发雷霆,见一次面就唠叨一次。
这会儿他居然会渴望某样东西?真是匪夷所思。
他知道她就在不到半个钟头的路程里。
但是他讨厌这种被拘束,动弹不得的感觉。
他的世界向来由自己掌握,怎么可能被小小的食物操控?不过就一顿饭……
泉司机难得的发现他们家二当家唇边含笑,心情似乎非常好。
“二当家?”
东方孙朗回过神来,“送我到上次的那条巷子。”
“是。”
他向来知道老板的规矩,一句也不敢多问,默默上车,开车。
因为夜深,过了壅塞的巅峰时段,二十分钟后,他们已经从阳明山区回到万丈红尘的市区。
司机准确的把车停在巷子口。
巷子不长,是条古老的防火巷,也因为是耳朵眼的后门,向来只有流浪猫狗还有杜晓算会在这里走动出入。
她发现有人踏雨而来,晦暗优雅得如同夜行的兽。
杜老爸从来都不是会迫小孩读书补习的人,他唯一要求的只有料理一件事,也因为这样,杜晓算没有跟眼镜挂勾的机会,她的视力好得可以一眼看见任何小黑点。
往她走来的黑点不小,老实说还满大一只。
动作飞快,她缩回伸懒腰的双臂,返身,以从来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的惊人速度拉下铁门。
闭门谢客!
她动作够快了,当年学校规定要跑八百米才能毕业她的动作都没这么俐落迅速,可是明明铁门已经要见地,不应该出现的五根手指却从底部出现,很卑鄙的用男人的力气跟她这小女子拔河。
结果用膝盖想也知道,她输得很惨。
这么幼稚的动作却让东方孙朗笑得很欢愉。
“又见面了。”
今晚的她还是一样朴素的打扮,脸上依旧脂粉不施,眼睛很亮,有种直达人心的光芒,浅色羊毛衫,牛仔裤,见她两次,她都穿着毛衣,似乎很怕冷的样子。
杜晓算看见他,谈不上对峙,却也没一点欢迎的意思。
“你看起来不是很欢迎我来?”他嫣然一笑,妩媚如春花绽放。
“餐厅打烊了,还有,这里是后巷,我们餐厅的大门在另外一边,下次光临请早。”吼,不要这样笑啦,这会让她刚刚酝酿出来的抗体消失个精光。
“我刚刚忙完。”
“不会又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向天发誓,她真的是随便说说。
“嗯啊,有吃的吗?”
她嘴里负气。“今天的料理都卖光了,没有剩菜!”
“那我来得刚好,可以替你试新菜肴。”
这人还真大言不惭。
“不好意思,几天前有好心人警告我不可以随便放陌生人进来,好话不说第二遍。”
“一回生,两回熟,我跟你不算陌生人。”这小妞把他的话记得一字不漏,还身体力行,他是搬砖砸自己的脚啊。
“我又不是每天都这么晚睡,这么苦命就等着应付你喔?”她嘀咕。
从试卖会低价促销到现在不过两个星期,她好像一战成名,本来只卖晚餐的,现在店长连商业午餐也想染指。
那个宁采臣说什么老店必须遵守传统也不能忘记日新又新,要懂得接收资讯,不断推陈出新,要她学些高难度的菜,不能每天做同样的菜,挑战每一个可能……
屁啦,她一个人又要煮菜还要绞尽脑汁想菜色,为什么她碰到的人都这么贪心?
餐厅赚钱了还要赚更多~~
可一走了之也不是她的个性,就当自己当初给猪油蒙了心肠吧。
“我明天就不会在这里了,再来打搅也就这么一次。”他很少对人低声下气,对她却有种很自然的温柔。
也许因为她的食物很温暖。
至于杜晓算可听不出他哪里好声好气了,他抿起来的唇不甚友善,表情阴森,虽然笑得像朵花,她就是能感受到他冷冷卸着的讥诮。
她还在迟疑——
东方孙朗一双美眸阴沉了起来。
“你这种一天只吃一餐的习惯很不好,家里人呢?都没有人提醒你注意餐饭?”
他不是摇尾乞怜的流浪猫,人家都说了,再来也就最后一次,她刚刚不都拒绝了?显然他不当回事。
“我工作忙。”
“你的人生最后不是过劳就是死于营养不良。”
“谢谢你的美言。”应该没有人当面这么呛过他,只见他摆出似笑非笑的脸孔,音调七转八拐的绕得人心慌。
两人就这样站着,杜晓算觉得自己的气势实在衰退到快要破地平线,脚底泛起的凉意还直往脊梁爬去。
“最后一次?”她试探。
“我凌晨三点的班机。”
看起来他没打算睡觉,这人,很不会爱护自己的身体,不吃、不睡当自己铁打的吗?
“进来吧!”竖白旗。
她很不擅长拉锯战,对这男人多了一点浅薄的了解,那就是只要是他坚持的就非要不可,这人要知道什么叫礼貌,母猪都会做体操了。
瞧她给自己找来的事~~
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杜晓算还是打开瓦斯筒的气阀,穿上围裙,洗手做羹汤。
至于跟着进来的东方孙朗,他的心很热,情绪亢奋,就算赚到生平第一笔大钱的时候也没这么激动。
杜晓算再不情愿,可那股想让人吃到美味的心意却牢牢刻在骨子里,她还是很认真的变出料理来满足他的胃。
老爸真的害人,从小把她洗脑,什么用心烹调就是好厨子,她五岁会片鱼,这微末小技却被捧上天,从此暗无天日的被关在厨房。
这一晚东方孙朗满足的吃到撒上上等海盐炒出来的澎湖丝瓜,蒜焖黄鱼一碰就烂的蒜粒,香稠浓郁的黄酒,两种完全不搭的调料搭在一起,反而生出一种独特绵长的香气,一满碗晶莹莹亮灿灿佐着咸腌梅的有机白米饭,压轴的是冰糖肘子,煨透后用小陶锅装起来的蹄膀皮酥肉烂,汁少,肉艳,味极浓。
东方孙朗一口咬进嘴里,浓郁的肉香在口腔里四溢漫开,酒味煮进了肉里层,肥而不腻,糯红糯红半透明,他用三碗饭结束了杜晓算那锅炖了好几个小时的蹄膀。
“我突然开始舍不得你了。”
一开口,他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让正手握菜刀在切五花肋条的杜晓算差点把小陶瓷敲出边来。
她把菜刀晃了晃,然后用力一剁的定在砧板上,很有屠夫的流氓味道。
转过身,对上东方孙朗波澜不兴的脸。
“吃饱可以走了。”在围裙上面擦过手,收拾起他吃过的碗盘。
一如之前,他的碗盘跟被小狗舔过一样的干净,连葱渣渣都不留。
“我可以把你带回家吗?”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不行。”她也坚定如磐石。
“好可惜。”
“再见,不送……对了,以后你不再来……那……不见了。”把碗盘放进水槽,唉,又是多余的工作。
双手在水里泡了下,她忍不住回头看人走了没,哪知晓这一看,差点跟他宛如磁石的绿色眼睛撞了个正着。
他正矮着身躯看她。
这种魔魅谁吃得消?她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女,杜晓算心颤了下,苦水搅了胃。
“美人计也无用?”她的表情那么真实,真可爱。
杜晓算用手把他的脸推开。
“不要对我这样笑——”
被推拒的人有点不悦,他的魅力所向披靡,却对她失效?
最可恶的是她还用沾了泡泡水的手把他的俊脸推开,这是奇耻。
转瞬,他仿佛吸收天地精华,笑得妖娆的脸露出三分危险。
“我这样笑有什么不对?”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你根本皮笑肉不笑,我不想看这种笑容。”
东方孙朗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面皮吋吋紧绷,慢慢变成深深的怒,眼底掠过不易察觉的阴郁。
从来没有人能分辨他的喜怒哀乐,连他大哥也不行,一个厨娘,她凭什么……
杜晓算知道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她已经倒地不起了。
“我不会道歉,因为我很用心煮了料理给你吃,你却回报我那样的脸。”她的声音比蚊子还要小,不是底气的问题,而是她太知道这种男人不能得罪,如果让他觉得挑衅,会死得很快。
基本上有身份地位的男人都没办法容许人家说个“不”字。
“嗯?”又是这种九弯十八拐直往上飙的音调。
“我没有别的意思啦,你吃饱就好走人了,我也要休息了。”闭着眼把他推出门,她关门,落锁。
四周静了下来,这才发现一颗心胡乱跳个没停,简直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那人刚在笑没错,可是那种笑……她不会说,他放电放得那么自然,却感受不到真诚。
唉,她就这点不好,遇了事,很容易转不过弯,刚刚,只要多那么一秒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就好了。
给不给真诚是人家的自由。
只是这样的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居然不会笑?
***
S开头的粗口从隔音设备一流的办公室飙了出来。
不是很大声,只是让手持PDA,正聚精会神把今天所有行程做一遍流程报告的特助愣了下,她用拿着触控笔的手指扶了扶下掉的镜框。
“东方先生,我刚刚是不是漏听了什么?”
东方孙朗起身走到了好几年的特助面前,艳光逼人的表情,有种诱人堕落的调调。
“吭,”不顾形象咽了好大一声口水,她四肢发软。“Boss?”连话都说不全了。
他就这样简简单单,没有下一步动作的站着,却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这就是汤特助几年来一直不敢随便花痴的原因。
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她看的两眼发直,惊为天人,心里小鹿乱撞,也跟所有爱慕他的女人一样想说能待在他身边,守着这么一张精致妖媚的脸,再辛苦,也值得,虽然听过东方保全的饭碗有多难捧,汰旧换新率有多高,老板们刻薄无情,性情难猜,可她不怕辛苦冒死进来。
这几年她有了更深刻的体会,那就是,想待在这种出类拔萃的男人身边,绝对不要有任何不应该的念头。
这些男人,没有一个凡尘俗女能高攀的。
能每天让眼睛吃吃冰淇淋就是一种幸福,人呢,要知足。
有了这层认知,她在种种不看好的赌盘下注里,跌破很多人眼镜的终结了东方保全三天两头换人的恶梦。
“我说汤特助……”
这会儿向来除了公事没有二话的老板似乎有话要跟她说,她屏气凝神了起来。
“你觉得我的表情有哪里不一样?”他淡淡一笑,如春水荡漾。
大孔雀,无敌孔雀男啊。
当然这是她快要破三十大开熟女的绮丽遐想,拿来嘴上说会出人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