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出门时,天气还晴朗无云,一时大意没带伞,果然下午就风云变色,下起了午后阵雨。
住近山边的人,大抵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海岛型初夏气候了吧!
“我真的离开太久了……”宁海喃喃自语着。
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回到这座岛,长年在国外生活,差一点忘了岛上典型的夏日气候。
将提袋抱在怀里,她淋着雨抄捷径,穿过一片花圃,从后门闪进屋子里。
进屋时,全身都在滴水,像是刚从湖里爬出来一样。
“太太!”
后门连结着厨房,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陈嫂乍见湿漉漉的宁海,吓了一跳,连忙拿了一条大毛巾过来。
下一刻,宁海整张脸已被柔软干爽的大毛巾罩住。
她直觉扯下毛巾,冲着陈嫂一笑,眼角瞥见餐桌上热腾腾还冒着烟的茶壶,顺口问了句:“有客人?”
陈嫂点头,拉着宁海走到角落,压低声量说:“主家来人了。”
陆家来人了?真有效率。
宁海从厨房的落地窗向外望去,果然瞥见两部黑头车的车尾。
刚才她从后门进来,又忙着躲雨,一时没注意到。
才这么想,就听见前方客厅在一阵不自然的静谧后,突然暴出一连串炮轰质问。回过头来,发现陈嫂正期待地看着她,宁海干笑两声,走到厨房小吧台前,自顾地用毛巾揉起湿发来。
钱管家走进厨房来端茶时,看见宁海当下,不由得一愣。
“太太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招呼道。
明知故问呢。宁海似笑非笑地嗯了声,算是听见了。
见宁海一身湿衣,钱管家又道:
“太太要不要先换套衣服?穿着湿衣服容易感冒。主家来的人想见太太呢,先生正在前头招呼他们。”
这话说得很是技巧。先关心宁海的健康,之后不着痕迹地切入重点,就是要宁海赶快去应付主家来的人,怕陆静深一个人身陷狼群里,没有人可以帮手。
宁海依旧似笑非笑地拿着毛巾擦着一头及肩黑发,声音淡淡地道:
“衣服是要换的,但我累了,不是很想招待客人呢。”
陆家人,麻烦。
她又不是那种有义气的人,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这种事情需要具备的高尚节操……嗯,她应该是没有。
宁海话说得直接,钱管家却是面无表情,他挺直腰背又道:
“俗话说,夫妻本是一体,太太都已经跟先生结婚了,太太的事就是先生的事,反过来说,先生的事也就是太太的事。太太如果不好意思让主家的人等太久,不妨先去打声招呼再回房换衣服,耽误一点时间,想必没有人会介意的。”
陈嫂帮腔道:“是啊是啊,太太先去打声招呼也好,毕竟是主家来的人。”
好一对忠仆!夫妻本是一体,这话宁海是听过的。然而她也不是没听过另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迳自倒了杯热腾腾的茶,清香茶水入喉,身体微微转暖,宁海眼底染上一抹打趣的神色,心念一转,倏然决定道:
“有道理,我这就去跟客人打声招呼吧!”
才说着,她已跳下椅子,踩着猫一般优雅的步伐往客厅走去。
宁海才走出玄关,陈嫂便语带惊喜地道:“钱管家,你说动她了!”
钱管家将宁海用过的茶杯挪到一旁,换了一个新茶杯后,端起那盘茶具道:
“不是我说动了她。她会去,大概只是觉得好玩吧。这位宁小姐似乎很有主见。”
屋里的人都知道,宁海和陆静深的婚姻结得突然,多半是为了已逝的杜玛莉夫人才结的婚。
一方面,这对夫妻没有感情的基础;另一方面,众人又对宁海的来历存有疑虑,钱管家很难真心将宁海当成自家主母来对待,一声“宁小姐”,真实地反应了他的想法。
闻言,陈嫂忍不住呐呐地道:“我今早还建议太太跟先生同房……”
“哦,她怎么说?”
“她说她没意见,叫我去问先生……你说,我该问吗?这种事……”
问先生?以先生现在的脾气,谁要敢提起这事,大概只会被咆哮着轰出来吧;更甭说,先生根本也没将宁小姐当成妻子来看待。
钱管家苦着脸道:“我也不知道,再观察一阵子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端着茶到前厅去了。
他甚至比其他人更早知觉到她的出现。
带着一股雨水和着山间野花的气味,一双冰凉的手臂揽上他颈项,让端坐在沙发上的陆静深不觉微微哆嗦。
“深,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家里有客人?”顿了顿,抬头看着在场其他人,宁海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微笑。“啊,真是不好意思,我衣服都淋湿了,狼狈得很……”
她忽低下脸,将脸颊贴上男人颊边,气吐如兰呢喃了声,彷佛情人间的爱语。
再抬起头时,发现众人虎视眈眈的模样,宁海脸上又是一阵娇羞,捣着脸解释:“不好意思,因为超过时间了。”说着,还吐了吐舌,很有装可爱的嫌疑。
由着她装模作样的陆静深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似想瞪她一眼,要她别添乱。
无奈他的表情看在他人眼底,却像是一个纵容新婚妻子的丈夫。
更无辜的是,陆静深方才根本也听不清楚,宁海在他耳际到底低喃了些什么。
在场众人,三男一女,有老有少,对宁海此举,令所有人露出各不相同的表情。
对面站着一个浓眉俊眼的逸朗青年好奇地问了句:“超过什么时间?”
宁海声音低低地道:“我跟深约定好,每天早上和下午,都要跟对方说一声‘我爱你’,今天时间晚了,只好赶紧补上。”
那俊朗青年微挑起眉。“你爱我哥哥?”
哥哥?
宁海仔细端详青年一眼,发现这名大约二十来岁,像是个大学应届毕业生的小青年,眉目间确实与陆静深有几分相似,不过,也只有几分。兄弟俩显然分别继承了父亲与母亲的一部分特征。
“不然,我为什么要跟深结婚?”宁海一笑,说着,她突然离开陆静深身旁,走到那青年面前。“你是深的弟弟?那么,你就是静雨喽?”
闻言,陆静深眼皮微微跳了一跳。他不晓得宁海居然知道他弟弟的名字。谁告诉她的?
陆静雨方点头,宁海已上前握住他双手,一脸真诚地笑道:
“太好了,原来你就是小叔,静深跟我提过你,可惜我们结婚时没来得及通知你观礼。”
没料到宁海会有这样的表现,陆静雨错愕地怔了半晌。
“静雨,过来这里。”坐在长条沙发左侧,一名气质高雅的贵妇人冷声命令。
陆静雨赶紧挣开手,走到那贵妇身边。
当然,宁海的目光也追随而去。一见那相貌肖似玛莉的女人,她便知道这人肯定就是杜玛莉的长姊杜兰笙了。只是没料到她面貌看起来会这么年轻,应该已有六十多岁的她,看起来却差不多只有四十华龄。真是驻颜有术啊!
有钱真好。再一次的,宁海深深体会到这社会的现实。笑了一声,她张嘴便喊:“婆婆,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宁海。”
她一副乖巧的小媳妇样,再加上还穿着湿衣服,看起来真有一点楚楚可怜的样子。要是陆静深看得见,肯定也会觉得她这模样很是真诚。
杜兰笙倏然变色,端庄华贵的面容扭曲起来,狠狠瞪向宁海,冷声道:
“你怎么说?”
这句话,却不是对着宁海问的。
陆静深无神的眼望着虚空道:“母亲要我说什么?”
“这女人……你不是说,这个女人你只不过是娶来玩玩而已?”
娶来玩玩的?宁海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陆静深,发现另一个陆家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也对他一笑。
这是一个中年人,高鼻、宽额,眼眶深远,有着典型陆家人的相貌特征,头发已是半灰,看起来有些神似陆静深八年前过世的父亲。应该又是个叔叔吧!
陆静深冷淡地笑了笑,一改先前的剑拔弩张道:
“刚才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母亲何必当真?”
是了。打从宁海走到他身边,开口说了第一句起,他就知道她不怀好意来着。然而如果她愿意配合他演一场戏,对于捡这现成的便宜,他也不会客气。
果然,宁海甜甜一笑,兔子般灵动地跳回丈夫身边,抱着他一条胳臂道:
“深,你真坏。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喔!”
正巧钱管家端着热茶过来,她以女主人的姿态道:“啊,大家都口渴了吧,钱管家,麻烦你倒茶。”
“好的,太太。”
钱管家恭敬地回应。即使倒茶这事,不必她说,他也会做的。
只见这名白发如银的老管家微弯下腰,依序帮所有人倒茶,而后拿着茶盘端直地站在一旁等侯随时召唤。
率众人之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热茶后,宁海道:“结婚前静深就告诉过我,家人可能会反对我们的婚事。”
她将眼前的冲突说得这么自然,彷佛早就胸有成竹,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被人“反对”。
就连陆静深都忍不住朝她瞥去一眼。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却感觉宁海将手伸过来,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
手背的皮肤传来湿意,想起她还穿着湿衣服,陆静深不由得皱起眉。正想叫她先去换衣服再来蹚浑水,却又听见宁海说出——
“可我不听,因为我太爱他了,我们是彼此相爱才决定在一起的……”宁海情深款款地瞅了陆静深一眼,续道:“如果这世上真有人值得我为他放弃一切,即使面对众人责难也要跟他在一起,那么,唯一的那个人,只会是静深。嫁给他时我便想,就算所有人都不看好我们的婚姻,我依然相信我们会过得很幸福,因为这个男人是我愿意一辈子看着他、陪伴他的男人。他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倘若不是清楚这是天大的谎言,陆静深可能真会以为,说出这些话的女人是真心爱着他的。可惜这个女人,是宁海。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还是在彼此的婚礼上。
以陌生人身分结婚的两人,哪里有真感情可言?然而,面对家人百般质问,他累了,如果她想玩一玩真爱游戏,由她去,他不想管。
彷佛看着一场荒谬的闹剧,杜兰笙一点也不相信地抛出一句:“你们相爱?”
“是的,婆婆。”宁海笑答。
“你说你爱我这个瞎了眼的儿子,甚至愿意把青春浪费在他的残缺上,一辈子陪伴他?连他交往多年的女友都抛弃他了,你却终生不渝?”
这话说得十分残酷,很难相信是出自一个母亲嘴里。历史上,就她所知,仇视自己亲生儿子的,也就只有春秋时期郑庄公之母,那还是因为人家生产时难产的缘故。难不成陆静深也是个“寤生”?
宁海有些讶异,却仍镇定地回答:“是的。”
杜兰笙冷哼一声。“你这个骗子!”
感觉到掌心下握着的手突然僵硬起来,宁海眼中闪过一抹极短暂的怜悯。她悠悠道:“没错,我是个骗子。”
她坦言。众人随即一怔。
却听宁海说:“我骗我自己,我一点也不在乎他看不看得见,事实上,我是在意的。然而这世上有太多双眼健全的人对真正的现实视而不见,连心都盲了。而他,我的丈夫陆静深,尽管双眼失明,但他的心却比许多人来得更加明亮。”
顿了一顿,确定所有人都专注地聆听她的话,她才接着说:
“我只是遗憾,他永远无法看见我青春正盛的容貌,可是如果他一辈子都看不见,我却又欣喜他终究不会看见我年华老去时的模样。在他心底,我将永远是最美好的存在,任凭这世界如何光彩鲜明,都无法使他的视线离开。我是因此相信他会爱我一辈子,爱得无比坚定。”
听见这话的众人,有两个人忍不住微微发抖起来。
一个是拿着拖盘的钱管家,一个则是站在母亲身边的年轻人陆静雨。
钱管家发抖,是因为,假如宁海所说的一切能变成真的,不知该有多好!他因为怀着不切实际的期盼而发抖。陆静深已经封锁住自己的心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假使、假使宁海能够使他走出现在的封闭,那该有多好!
陆静雨微微发抖,则是因为他崇敬的大哥终于找到一个真正爱他的人。他因对自己兄长的爱而发抖。在这之前,他始终不认为陆静深身边的女人有哪个是真心爱他的,可现在大哥失去视力,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倘若有人不离不弃,那必定是出于真爱,再无庸置疑!
刚从学校毕业,初初踏入社会的陆静雨,对爱情仍存有一份天真的想像。
各怀心思的短暂沉默中,客厅里,那始终不发一语的中年男人颇有威严地开口了:
“宁小姐,你要多少?”
这话恍如一盆冷水从天而降,人人登时清醒过来,看着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的宁海。
“静深,这是哪位叔叔?”她问。
陆静深回答:“是二叔。”也是陆家目前实际上的掌权者陆正英,他堂兄陆云锁的父亲。
“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宁海故作不解。
陆正英双腿交叠而坐,一双世故的双眼盯着宁海道:
“宁小姐,你跟我侄儿认识不过半年,哪可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不过你们的婚姻既然已是事实,我就明白说了吧,你要多少钱才肯走?只要价钱合理,能换回我陆家的面子,都算公道。”
没想到,这个看似斯文的中年男人说起话来会这么狠直、这么市侩。
宁海不知道的是,这些话,其实陆静深也想过。
他想过,要多少钱才能收买一个女人的婚姻?不知姨母到底给了宁海多少好处,才换得她圣坛前一句“我愿意”?
宁海正色,挪开手,改搁在陆静深身旁的椅背上。
“二叔愿意付我多少?”她挑眉问:“一亿,还是两亿?很抱歉,我宁海没这么廉价。”三亿的话,倒还可以考虑考虑。
“两亿?真是狮子大开口,你这个女人知不知羞!”杜兰笙忍不住轻贱地骂道。
顺着她话,宁海慷慨陈词:“既然付不起,又何必以金钱来衡量我的婚姻?这世上,不是每一样东西都能用钱买到的!金钱虽然好用,但并非万能。”
“说得好!”有人喝采了。这人是陆静雨。
宁海刚刚回以一笑,就见到陆静雨在他母亲的瞪视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一脸抱歉地看着她。真是个乖孩子呢。
忍住笑,宁海回过头来看着陆静深,不无顽皮地抱怨:
“深,你说的没错,你家人大多是一群眼里只有金钱的人,有够俗气的!我不喜欢跟这样的人来往。你说,我们不要请他们吃晚餐,怎么样?”
饶是陆静深也很难对这个建议无动于衷。他老早想赶人了,便搭着宁海这顺风车道:
“母亲、二叔,你们听见了,我太太不想招待各位吃晚餐。时候不早了,天雨山上路滑,请回吧!”
“赶人?这房子还是我陆家的!”杜兰笙万分不悦地道,语气一转,又说:“傻孩子,你祖父那边我还没去说呢,你快把这女人赶走,免得让他知道这事,场面会弄得更难看。”
陆静深站了起来,在宁海扶持下,摆出送客的姿态。
“母亲,请回吧!这房子是我个人的私产,并不是陆家的。而且结婚当天就已经登记给我太太了,现在她要赶人,我没立场留。钱管家,送客。”
宁海讶异地想,这房子几时登记给她了,她怎么不知道?
原来赚一栋房子也不难嘛……嗯,只能说,有钱真好。
艰难地送走客人后,宁海连打了几声喷嚏。她摸摸发冷的手臂,看着面无表情的陆静深,忍不住问:
“这房子真的要给我?”
陆静深回过头来,循声锁定她所在的位置后,抿了抿嘴。“明天就去办登记。当作预付给你的赡养费。”
赡养费?宁海眯起猫儿眼嘲讽:“真大方。”
这房子虽然位在台北郊区,靠近山边,但建材高级,价值不菲,兼之山景宜人,以市价来看,就算没有上亿,至少仍有好几千万的价值吧!
“可惜我不能接受。”她不无遗憾地道。
陆静深怔了一下,随即不无嘲讽地道:“嫌太少?”
想起她方才狮子大开口,一开口就是两亿,也许区区一栋山间别墅她还真看不上眼。然而他现在手里只留有一些天海集团母公司的股份,要他一下子拿出上亿元现金来遣散她,一时间,却也是不容易。
“怎么会?”宁海冷声道:“该我得的,我从来不会手软;只是若是不该我得的,我也不会心动。”
“那,为什么?”为什么不想要这笔唾手可得的财富?他都开口说了要给她。
陆静深不知道,在宁海的世界里,金钱固然是可贵的,然而这种将金钱当作玩具纸钞的态度,反而会让她一股无名怒火涌上来。
她眯起眼,冷冷回答:“因为我们没有婚姻之实!”
见他目瞪口呆,明白这男人领悟过来了。
没有婚姻之实,婚姻可以依当事人意愿声请无效。
虽然无性无效的婚姻在法律上也可以声请“赡养费”,但在宁海而言,这种无功受禄的好处,她不喜欢。
算是报复他让她连换件衣服都来不及,就得拿起武器对抗侵略领地的敌人,宁海突然走上前,双臂揽上他肩头,咬上他因她靠近而莫名发红的耳朵,似诱非惑地道:
“要不,陆先生陪我睡上一晚,这样,我拿钱走人也心安理得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宁海是很有原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