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阿郎是众人的主心骨,伤了阿郎,那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吗?
曹照照忽然发现,怎么就连大膳房的大娘们个个都磨刀霍霍杀气腾腾……
相较之下,她在当天晚上担心难过了一会儿,就被他安抚摸头表白兼求婚,就乐得晕呼呼,到隔天早上还在傻笑。
也是因为在她强烈要求下,他还是给她看了伤口,那刀伤整整五寸长,看着令人心惊,上头洒满最好的金创药,血是已经止住了,但不难想见当时的凶险。
不过对于在外科急诊看过许多车祸断手断脚断肋骨的血肉模糊伤患,曹照照看完他的伤,反倒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伤口虽长,但俐落平整,只要没伤到骨头、损及内脏,皮肉伤好好护理调养一阵子就能痊愈了。
但这也不影响她严格监督起他喝药。
“来,喝完。”她今早也跟大理寺告假了,坐在他床榻边专门盯着他。
“照照,我方才喝过药了。”李衡看着她端来的汤碗,眨眨眼。
“卖萌也没用,这是太医开的补药,你不喝完他都不能回去跟圣人交代。”她把汤碗送到他嘴边,“太医说了药性不会冲突的,来,张嘴。”
他一怔,浓眉微蹙。“太医何时来过?我不是吩咐过他们不可惊动圣人吗?”
“半夜来的,那时候你发烧得昏昏沉沉,自然不知道。”她语气专业又冷静。“别担心,发烧是身体免疫系统在对抗病毒,只要不持续高烧烧坏了脑子,反而是好事。”
李衡被她的口吻逗笑了,揶揄问:“我能问免疫系统和病毒是什么吗?”
“以后有空再跟你解释,”她瞪了他一眼,“还笑得出来,看来你是没什么事了。”
“我当真没事,你放心。”他温柔摸了摸她的小脸。
曹照照被撩得小脸微红,却也没好气地道:“你们昨晚那么大的动静,你让人把两百多名头破血流伤痕累累的府兵全押回大理寺狱的时候,圣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而且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昨天一回府伤口还没包扎,就忙着写密折送进宫。”
他哑口无言,默默张嘴乖乖喝了那碗补药。
“太子也亲自来看过你了。”她又补了一句。
他险些呛住。“什么?”
“然后还带了皇后娘娘给你做的红枣糕,给你补血用的。”她闲闲地道:“哦,圣人倒是不方便出宫,但是命王公公带了好几大箱药材,你以后每天可以把人参当芦菔(萝卜)吃了。”
“……我昨夜昏睡,究竟有多少人来参观过了?”他叹了口气笑道。
“不多,就满朝文武的一半吧,我昨晚光收门票钱就发了一笔大财了。”
他愣住。“当真?”
“当然是假的,”她哼哼。“严格控管探视访客人数以避免伤患感染是常识,我可是专业的护理人员。”
李衡笑了,握住她的小手。“有劳了。”
“对了,太子和王公公昨晚看着我一直笑,笑得我有点发毛……”她有些忐忑。
“乖,没事。”他眉眼舒展,笑意隐约。
“确定?”她小脸狐疑。
“人格保证。”他微笑。
“好吧。”她忽然想起,继续担任本日特助报告道:“对了,圣人给了你伤病假,要你好好养伤,说十天半个月后再上朝当差,王公公说,这么对你讲,你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是。”他沉吟片刻,随即淡淡一笑。
她没打算打探这类高层之间的机密,只想问问自己接下来在大理寺还能帮忙他什么?
曹照照隐约有种风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但是她这样的小螺丝钉只管看好自己,不要成为他的软肋给他添麻烦,剩下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发挥所长了。
“……照照,我确实有件事只信任你能帮这个忙。”他正色道。
“你说,我来做。”她也一本正经回道。
“你曾说过滴骨认亲和滴血认亲都是不足为信的?”
“对,况且只要在水里化入明矾,谁跟谁的血滴在一起都能相合。”
他犹豫了一下,才道:“那倘若想验证何人为亲缘父母子女,可有什么可靠的法子?”
“如果换作是现……咳,我们家乡那边的技术,只需要一根含有毛囊的头发,或者唾液,血迹都可以用DNA检验,就知道谁跟谁有亲子关系了。”她皱眉苦思。“如果无法用科学方法验证,也只能用眉型、颧骨、双眼皮或单眼皮、直发或卷发这样粗略的方式……但这太笼统了,不能作为铁证依据。”
他难掩一抹失落,喃喃道:“那么,只能撬开当事者或其心腹的嘴了,只是……恐怕谈何容易。”
“你想验谁?”曹照照明知验亲技术确实非自己能力所及,见他苦恼,还是有些心疼不舍。
李衡回过神来,摇摇头,温和地道:“不妨事,我能有其他法子的。”
她握紧他的手,“要是你想验的人有色盲或色弱就好了,这是遗传学上绝对可靠的依据——”
曹照照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猛然握牢了,她愕然抬头,看见方才还神情轻郁怅然的李衡,此刻眸光亮得惊人……
“怎么了?”她疑惑地望着他。
“照照,你所说的色盲或色弱者,是指难辨目光所及正确颜色之人?”他语气有些急促。
“对,你挺有概念的嘛。”她流露出佩服之色,解释道:“色盲和色弱都是先天性遗传,我们的眼睛的结构里有一层叫黄斑部,含有三种可分辨不同颜色的锥状感觉细胞,它的光谱能够分辨红光、蓝光跟绿光,如果其中一种细胞的功能减弱或消失,就会形成‘色弱’,而如果两种细胞功能消失,就是‘色盲’。”
李衡听得专注入神不已。
“虽然这看似是一种先天性的缺陷,但其实有些色盲患者拥有极强的夜视能力,所以在我们家乡某次大战中,有个叫英国的国家在夜晚派出的侦察员,很多都是色盲或色弱的士兵。”
曹照照平常在医院里面人缘好又热心,有时候放假各科缺人手的时候,她都会跑去支援打打下手,久了皮肤科、眼科、内科甚至妇产科、身心科……她都听到不少八卦和该医学科系的常识和逸闻,闲来无事还能到儿科去讲故事给小朋友听。
……这也是她啦咧功力这么强大的原因吧?
“夜视能力……侦察作战……”他眼神越来越闪闪发光。
曹照照所描述形容的,和他命人暗中布线搜查到的,渐渐有契合之象,也隐隐印证了他根据所查的线索和方向,确实是正确的。
“——你想验谁呀?”她抑不住满心好奇,又追问了一次。
他低头俯近她耳边,轻轻说了三个人名。
她陡然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蛤?”
“事关重大,在未证实前切不可外传。”他深邃眸光严肃至极。
“我、我知道。”她有点呼吸困难,吞了口口水才压抑下来,茫然地望着他。“可是你怎么会……怀疑起他,他们的?”
“反常即为妖。”他平静地道:“太过无懈可击,看似合理寻常的,亦是启人疑窦。”
“……太高深了,有点听不懂。”她承认。
李衡饶是心绪沉重,还是被她逗乐了,严峻之色霎时化为融冰后的涓涓春水……看得曹照照又是一阵心荡神迷。
妈耶,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却是皮相骨肉无一不美。
不行不行,先办正事,现在还不是扑倒他的时候……他眼下还是病弱美男呢!
“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怀疑他们的,但是色盲和色弱遗传是这样的,”她收束心神,认真道:“如父亲有色盲色弱,而母亲正常,那色盲色弱就是传女不传男……你确定‘那人’不是男的?”
“宫中早年有过流言,但很快就被遏阻,且当年接生的产婆宫女甚至是太医及脉案,都在这些年不知不觉被清洗湮灭于人间。”他沉吟思索。“我自幼在圣人身边,宫中私密略知一二,待长成之后受圣人之命辗转任职六部,整理过无数疑案卷宗……心中已隐隐有所猜测。”
“你本质就是大唐骇客人才嘛!”只差一台电脑跟WiFi了。
他一脸不解。
“咳,那个不重要,”她兴冲冲地道:“不过我有一个方法,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什么法子?”
曹照照嘿嘿贼笑。“秘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衡虽深受皇恩在府中养伤,却并未歇着,一连串或明或暗的指令从李府发出,自大理寺不断向整个长安辐射扩张出去……
两日后,骆王借广福粮米行以陈米调换新米,暗囤于广义渠各地渠暗仓中,以待旱涝大灾之年、趁机哄抬米价甚至有图谋不轨之嫌。
圣人大怒,命御史台、大理寺共同彻查此案,骆王卸一切朝政职务,禁于骆王府中,命裴大将军调派金吾卫、宋大将军遣羽林卫分驻严加看守,府内人和闲杂人等均不得出入。
三日后,太子门下户部闻侍郎被查出,历年来伪造涂改文书户纸,勾结河东道云州折冲府诸官,改府兵军籍私入长安为良籍者众,罪状严重,所谋甚大,立时押入刑部大牢……并责成刑部纠察此大案,报与大理寺共同核实查检,不得漏失一人一犯。
兵部特使同时漏夜率军疾驰出京,奉皇命缉拿河东道云州折冲府涉案官员……
五日后,太子门下太子洗马冒死告发,工部尚书暗中命人铸造兵器精弓羽箭,历年来化整为零,分批秘密遣送进太子私宅……
朝上,太子遭圣人怒斥居心叵测、目无君父,太子惧之,申辩冤枉,圣人叱其退居东宫自省,无诏不得出,并命神策军全面监管,凡有妄图擅出者,杀无赦。
皇后娘娘闻此惊耗,脱簪请罪于宣政殿求见圣人,圣人避而不见,只命宫娥送皇后回清宁宫静修。
叶大将军亲领左卫军“牢牢护卫”,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十日后,蜀王仪仗入京,同时抵达的是关内道节度使卢麟副将呈上剿匪战报,指出劫掠铜铁矿车队之恶狼山匪徒尽数落网,其身分揭穿原为蜀王藩地府兵……
圣人得知龙颜震怒,当朝吐血倒下,朝野震惊惶恐万分,后圣人经太医令抢救,终悠悠转醒,头一句话便是命裴大将军带兵围住长安蜀王府,蜀王待罪。
杨妃娘娘和九皇子跪求圣人整整一日夜,杨妃昏厥……
九皇子磕首自请废去皇子之尊,只求圣人予以蜀王自辩,圣人感其手足赤诚,叹吾家九郎乃至情至孝之人也,命王公公亲扶九皇子起身,回其王府,不可再多言。
深夜,杨妃眼眶红肿卧于床榻上,身旁服侍的嬷嬷小心翼翼地捧来了一碗汤药,相劝道:“娘娘,事到如今,您也该为九皇子保重身子啊!”
风韵犹存的杨妃娘娘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失神落魄地喃喃。“嬷嬷,本宫也就只有这两个孩子,蜀王就藩十年,我们母子之情被这山高水长阻挠了十年……你说,他会不会怨本宫?”
“娘娘,蜀王殿下会体谅您的,您这些年来在宫中不易,他又如何不知?”嬷嬷柔声安慰道,“况且这十年来,您想方设法帮他在圣人面前说好话,维护了他多少回?否则以蜀王的性情……恐怕圣人早就问罪于他了。”
“冤孽啊,本宫这是欠了他的……”杨妃娘娘落泪纷纷,柔弱得仿若一朵单薄清颤如雪的杨花,任凭那东风恶,随时就会被吹打飘零了去……
“娘娘,别想那么多了,身子要紧。”嬷嬷好声好气哄道:“您还有九皇子呢!”
“对,本宫还有九儿,还有……”杨妃娘娘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慢慢饮下那碗汤药。“这就是本宫的命,从来就由不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