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晨,楚家三兄弟难得同桌共餐。总在国外晃荡、四处拍照的老三楚怀风,取消了前往美国的计画;最近跟儿子的保母谈恋爱谈得缠绵悱恻的老二楚怀宇,也难得在家现身。
两兄弟其实都是接到父亲急CALL,回来了解大哥、大嫂婚姻现况的。
「老爸气死了,说怎麽劝你都不听,要我们回来想想办法。」楚怀风说,拿起一片土司塞入嘴里。
「其实我们能有什麽办法?」楚怀宇悠闲地拈起一颗小笼包,「大嫂既然已经下定决心甩开你,我们只能默默支持。」
「老实说,大嫂能撑到现在,我们已经很惊讶了。」
「她要走,你也拦不住吧。」
「谁教你跟旧情人牵扯不清,要是我也忍不下这口气。」
「只是以後这个家没有大嫂,有点可惜而已。」
「唉,想想我们礼拜天会偶尔坐在一起吃早餐,也是大嫂开的惯例。」
「要不是她,我们哪会有这些固定的家庭聚会?」
「完了,她走後楚家该不会散吧?」
「我看老爸会第一个倒,你有没有见他这几天脸色灰败的样子?」
「对啊,真让人担心……」
「你们俩罗唆够了没有?!」两个弟弟你一句、我一句,终於把楚怀天逼至发飙边缘,他冷著脸,目光清锐如刀刃。
两人耸耸肩,同时端起桌上的咖啡,动作一致地就口饮下。
「对,我跟初云是离婚了,也已经签字了。」楚怀天冷声道,「你们支持也好,反对也罢,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不需要别人插手。」
两人摊摊双手,一副「你家的事,才懒得管」的模样。
「老爸那边麻烦你们说一下,让他趁早接受现实。」
「要说你自己说。」楚怀宇立刻推掉。
「我也不想看著老爸在我面前心脏病发作。」楚怀风跟著宣称。
「哼。」两个弟弟的毫无情义显然早在楚怀天意料当中,他只是淡淡冷哼一声,拾起餐巾抹了抹嘴,「我到公司去了。」
「到公司?」楚怀宇挑眉,「今天是礼拜天。」
「有点事。」
「礼拜天还加班,该不会想藉著工作忘了某人吧?」楚怀风微笑。
楚怀天厉眸一瞪。
满蕴威胁意味的眼神,让楚怀风吞了吞口水,伸手拭了拭额头冷汗,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不过老大,你是真的考虑跟依依复合吗?」
「不关你的事。」厉眸更冷。
「能跟旧情人回味旧日时光是不错啦,可是你真的还爱她吗?」
「不关我们的事。」这一回,没等楚怀天开口,楚怀宇便主动劝止么弟。他推推眼镜,似笑非笑,「老大想跟哪个女人在一起跟我们无关。」
「可是大嫂——」
「大嫂能摆脱他,说不定还会过得比较幸福呢。」
「说得也是。我听朋友说,金融界赫赫有名的叶家少东好像对她很有意思。」
「你是说叶圣恩吗?」
「对,就是他。听说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他还故意聘请大嫂当秘书。」
「哦?这倒有趣。」
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再度把楚怀天排除在对话之外,当他不在场似的凉凉闲扯。
脸色沉凝,楚怀天霍然站起身。
「听说叶圣恩这家伙不错,比他弟弟叶朝阳成材多了。」
楚怀天砰地一声靠拢椅子。
「叶家财大势大,大嫂如果能改嫁,应该会过得很幸福吧。」
猛一旋身,楚怀天重重踩过光洁的瓷砖地面。
「说不定哪天我们要跟叶家的银行借钱,还得求大嫂说情……」
「Shit!」震天的咒骂声自餐厅外忿忿传来,天花板吊灯一阵颤摇。
两兄弟互视一眼,坏坏一笑。
☆ ☆ ☆
阴暗晦涩的礼拜天。
强风吹拂百叶窗,放肆地卷起办公室细尘飞扬。骆初云扬起头,眯眼望了望窗外叠著层层乌云的天空,思绪蓦地远扬。
手机铃声响起,她定了定神,接起电话。
「喂。」
「初云吗?你不在家?」是她的好友兼上司——叶圣恩。
「我在办公室。」她轻应。
「办公室?」叶圣恩讶然拉高声调,「今天是礼拜天!」
「我知道。」她微笑,「因为对银行的业务还不大了解,想趁有空时多吸收一些。对了,你放在档案柜的资料不介意借我看看吧?」
「只要你别向我们的竞争对手泄漏业务机密就可以。」叶圣恩半开玩笑。
「知道了。如果不是天价,我不会答应出卖情报的。」她也玩笑似的回应。
「要工作可以,别太累了。」叶圣恩叮咛道,「晚上我去接你一起吃饭。」
「好啊。」
挂断电话後,骆初云起身走向档案柜,纵目浏览一叠叠分门归类的资料夹。
说了解业务只是藉口,事实上是她不想一个人待在那间新租的公寓套房,面对一室静谧,慌得只能来办公室寻求平静。
她不想一个人留在公寓里,在勉强自己擦洗打扫的过程中,还忍不住想起那个已经决定忘却的男人。
从今後,他不再是她生活的重心了,她没必要再去挂念他,更没必要纵容他的身影在脑海反覆出现。
「我要忘了他。」她坚定地自言自语,随手取下一个档案夹,待定睛一瞧,却愕然发现正是关於英华集团的资料。
英华也跟煜丰借钱吗?
以往英华的主要往来银行一向是老牌的三商行,什麽时候也跟近年来兴起的新银行建立关系了……
关她什麽事?一念及此,骆初云倏地警告自己。她现在已经不是英华的员工了,更不是英华少东的妻子,英华跟谁有债务往来关她何事?
她深吸口气,颤著手意欲把档案归回原位,可刚碰上柜子,动作又犹豫一顿。
虽然英华是跟她没关系了,可现今担任煜丰副总裁秘书的她,多了解一下公司客户也是应该的。
「我只是关心公司客户而已。」她喃喃对自己解释,再次取下档案夹,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然後,缓缓翻开。
淡淡浮著黑眼圈的容颜,随著深入阅读档案资料後,逐渐苍白。
这是……怎麽回事?英华的资金情况竟糟到如此地步?拿来质押借款的股票居然差点便要被断头?
再这麽下去,银行随时可能抽回银根,英华也随时会发生跳票危机。
到时该怎麽办?
☆ ☆ ☆
「必须想想办法,怀天,经济实在太不景气了,我们在大陆的业务又扩张得太快,资金缺口迟早无法弥补。」身为集团的财务副总裁,刘奇可不希望在自己年届退休时爆发跳票丑闻。
「银行怎麽说?」楚怀天不动声色。
「因为股票市场一直跌,我们质押的股票差不多快被银行断头了。第一跟华南都说希望追加担保品,就连一直想争取成为我们主要往来银行的煜丰,现在也不敢继续融资给我们。」
「海外公司债呢?」
「已经展期了,可光是每年的利息就够我们受的了。现在这种时机,要发新的公司债也不容易。」
也就是说,没有出口了?
楚怀天抿唇,没想到经过一番激烈斗争,好不容易升任集团执行副总裁的他,面临的竟是这样一个烂摊子。
「先发商业本票吧,短期融资。」
「可是要银行保证——」
「那就请他们背书。这麽多年来我们信用一直良好,不至於连这个忙也不帮吧?」
「可是给我们的额度已经满了——」
「那就请他们提高额度,否则要死大家一起死!」楚怀天语带威胁。
人家说借一块钱是欠债,借上十亿百亿,伤脑筋的就变成银行了。基本上他们不会愿意放任你破产,让自己多一笔呆帐的。
楚怀天便是看准了这一点,要刘奇跟银行谈判。他继续下指示,「下礼拜三召开资金会议,想办法提出一个可行的债务规画方案来。」
「知道了。」
刘奇沮丧地离开後,楚怀天拧眉沉思,许久,才端起桌上半凉的咖啡啜饮。
味道不对的咖啡一入口,他原就紧攒的浓眉更纠结成一团。「妈的!」他诅咒,起身拉开窗户,将深色液体全数倒往窗外。
「啊。」隐隐约约的惊呼声拂过他耳畔。他愕然,瞪著一抹白色身影仓皇地抹去从天而降的秽物。
然後,那俏丽的容颜扬起,隔空怒视高高处於六楼的他。
是……初云?他不敢相信地睁大眼,迎向那张同样写著不可思议的丽颜。
眸光,在空中无言地交会。
他握紧双拳,懊恼地发现自己的心韵竟然加速了,呼吸也略略急促。他咬牙,看著站在人行道上的骆初云忽然跺了跺脚,直奔办公大楼。
数分钟後,那沾染上几滴咖啡色的纤白倩影落定他面前。
「你怎麽回事?」她怒气冲冲地从他桌上面纸盒抽出几张面纸,擦拭漫著咖啡香的秀发,「干嘛往窗外倒咖啡?你不知道会有人在路上走吗?」
楚怀天怔了,从不知道妻子……不,「前妻」也会这样责备一个人,而那人还是他。
「这套装是我昨天才刚买的。」她继续怒斥,「DKNY的,你打算怎麽赔我?」
「对、对不起。」他有些犹豫地道歉。
她双手环抱胸前,明眸睥睨他。
他竟有些心慌意乱,「要我再买一套给你吗?」急忙自皮夹掏出离婚後她便退还他的信用卡附卡,「还是你拿这张卡去刷?」
「我不要你的卡。」她伸手推拒,就像她拒绝他的赡养费一样。
「那——」
「DKNY,六号尺寸。要赔我就亲自去买一套来。」她说,十足命令的口气。
他怔然。
「你听懂了吗?亲自去买!」她以指尖轻点他胸膛,「不准交给助理,不准要秘书代办,你亲自到店里买来还我。」
「好。」他点头。温柔应许一出口,他自己呆了,她也禁不住震惊。
明眸燃烧的火苗灭了,她凝望他,神情忽然显得迷茫。
「找我有事吗?」他别开眼,不敢看她的表情。
「找……你?」
「你不是来这里找我的吗?」他低声问,「有事吗?」
「我、我才不是——」
「是不是生活上有什麽问题?那间套房住得不舒服吗?」他急切地说著,「我就知道,那麽小的套房,你怎麽可能住得舒服?我在敦化南路那边买了两层公寓,只要你点头,马上可以给你钥匙。」
「我不要住你的公寓!」
「那是你的。」他解释,「当初买的时候登记的是你的名字。」
「我不需要!」她抑不住激动,「那是你的钱!」
「请你去住吧。」他拉过她的手,将一串钥匙搁上她掌心,「屋子都装潢好了,你若不满意,也可以重新装潢。」
她瞪著那串钥匙。「你、你是什麽意思?买一栋房子给我?还要我随意装潢?」金属钥匙刺眼得令她呼吸困难。「这又是为了什麽?感谢我跟你离婚?谢谢我放你清静?」
「不是这样的!」他低吼,鹰眸因她讽刺的言语微微发红,「我只是不想你那麽委屈。」
「我不委屈。」她将钥匙甩回办公桌,「我现在有住的地方,有一份好工作,我过得很好。」
「初云!你别那麽别扭——」
「别扭的人是你吧?」她冷冷截断他,「对一个巴不得甩开的人表示关心,不觉得多馀吗?」
「你!」俊容忽青忽白。数秒,他握拳重重捶了墙面一记,「随便你!我只是好意。」
「把你的好意留给你珍爱的人吧。」她讥诮地说,「我相信朱依茗会很乐意与你共筑爱巢。」
天啊!她在说什麽?为什麽说出如此刺耳的话?
她今天来找他不是来与他争吵的,更不是来讥讽他与那个女人的,她其实……其实是想来关心一下英华情况的啊。
可为什麽会演变成这样?为什麽一见到他,怒火便在胸口翻扬?为什麽当他温柔地提供她公寓钥匙时,她只强烈地感到受伤?
都怪他!都怪他不该像从前一样,动不动就送她礼物;都怪他这次为了表达歉意,甚至送她两层公寓!
这算什麽?他非得用这种方式来偿还所谓的「人情债」吗?
「我走了!」再也无法面对这个令她心痛复心碎的男人,她毅然旋身,如狂风般离去。
「初云,你等一等!」他焦躁的呼喊在她身後扬起。
她不理,索性小跑步奔至电梯前,匆匆下楼。
办公大楼外,不知何时下起骤雨,伴随狂风放纵地敲打著落地玻璃,天际雷声隆隆。
她拧眉,气恼地望著户外阴沉的景致,在不到五秒钟的思索後,她心一横,抱头冲入潺潺雨幕中。
暴雨击痛她肌肤,银白雷电一闪,差点劈去她神魂。
她愣然伫立原地,心惊胆战地看著距离她只有数公分之遥的闪光。
忽地,一辆宝蓝色跑车疾驰而来,在她面前煞车停定。
「上车!」男性的怒喝响起。
她扭头往另一个方向走。
「给我上车!」楚怀天下车追上,猿臂猛然扯住她纤细的臂膀。
「你走开!」她极力想挣脱。
「你疯了!这种天气还在马路上走?万一被雷劈到怎麽办?」
「那就是我做了亏心事,算我倒楣!」
「胡说八道!」他怒斥,双臂一弯,拦腰将她抱起。
她大吃一惊,「你做什麽?放开我!」
「等上车後,我自然会放了你。」他冷然应道,迳自抱著她来到跑车前,粗鲁地将她抛上前座後,砰地甩上车门。
接著,他以最快的速度坐上驾驶座,将车门落锁。
「楚怀天!」她愤然展袖抹眼,「你到底想做什麽?」
「想让你清醒一点。」说著,他重新发动引擎。
「你……要去哪儿?」
「送你回家。」话语一落,跑车旋即呼啸往前驶去。
她忿忿咬唇,看著他湿透的衣衫,再从镜中打量比他还狼狈几分的自己,忽然悲从中来。
她究竟是怎麽了?为什麽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他又是怎麽了?为什麽明明与她离了婚,还要假惺惺地展现体贴关怀?
她常觉得他像个任性的孩子,可今日完全无法控制情绪的自己,又何尝不像个娇纵的少女?
她到底……是怎麽了?
压不下心海澎湃的潮浪,她冰凉的脸倏地虚软地靠上车窗,泪水,融在雨痕中一滴滴滚落颊畔。
车窗另一边,骤雨占满整扇窗;这一边,她的脸同样眼泪纵横。
「……初云,」紧绷至极的嗓音低低扬起,「你在做什麽?」
看不出来吗?她悲哀地弯了弯唇角,「哭。」
「什、什麽?」
「在哭。」她从包包里抽出纸巾,无力地压了压眼际。
他神情掠过一丝茫然,「可是你……从不哭的。」当然,偶尔会见到她眼中隐隐含泪,但她,从不真正哭出来的……不是吗?
是的,她从来不哭。因为她总命令自己戴上不在乎的面具,因为她总告诉自己要克制软弱的情绪。
可她已经太累了,累到不想假装坚强。
「怀天,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她哑声开口,氤氲的眸直视前方。
「什麽?」
「不要再送我礼物了。」她低声说,「耳环也好,项链也好,不论多小的东西都不要再送我了,更不要想送我房子。」
「可是……」
「你知道吗?其实我收到这些,一点也不高兴。每次你送我礼物,我都觉得好想哭。」
「为什麽?」
为什麽?她哀伤地微笑,「因为我不想要你谢我,更不希罕你的对不起。」她只要他的爱,可借,他偏偏不能给……
「初云……」
「把这些礼物留给你的新女友吧……不,或许我该说旧情人,能跟初恋女友复合,你一定很高兴。」
他不语,默然开著车。
她望著他搁在方向盘上那厚实好看的双手——这双手,曾在无数个夜里拥抱她,虽然他心里真正想拥抱的,也许一直是另一个女人。
她闭了闭眸,「那个袖扣……可以还我吗?」
「什麽袖扣?」
「我去年送你的生日礼物,记得吗?」
「……记得。」他唇角一凛。
「可以还我吗?」她展开眼睑注视他。
分心瞥她一眼,那认真且惆怅的眼神震动了他,他呼吸一窒,半晌说不出话来。
「为什麽……要我还你?」好不容易,他终於问出口。
她定定凝睇他许久,「……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忘了你。」
「什麽?」
「我想忘了你。」她梗著嗓音。
那枚她精心挑选的袖扣,缠上了另一个女人的发,是他背叛她的证据,是自己过分痴傻的证明。
所以她想要回来,提醒自己有多愚蠢。
「……你可以还我吗?」
他没说话,踩下煞车,将跑车停定路旁,然後默默伸手,自西装内袋掏出一枚袖扣。
就是它!
她震惊地望著被他夹在指间的璀璨物体。「怎麽会?」
「我一直带在身上。」他低声道,嘴角扬起的弧度竟似衔著苦涩,「我早知道有一天你会想要回去。」
「为什麽……你会知道?」
他默然,伸手替她收拢垂落鬓边的发绺。
她心跳一停,「怀天?」
「认识你七年,起码对你也该有一点点了解吧?」他淡笑,「不过我还是没想到你会这样发脾气,甚至在我面前哭。」
「我——」
「袖扣还你。」他将袖扣轻轻搁上她掌心,动作温柔得令她心悸。「套装我也会亲自买来赔你,你放心。」
她愕然看他。
「所以别再哭了。」他伸出拇指,缓缓替她揩去颊畔半乾的泪痕,「你很快就会忘了我,在职场上发挥长才,当个快乐单身女郎。」
「那……你呢?」她忍不住凄楚地问,「什麽时候再婚?」
「你当我是傻瓜吗?」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叹气,「好不容易摆脱一个老爱碎碎念的管家婆,还会笨到让自己再度跳入婚姻的坟墓?」
「你的意思是——」明眸圆睁,「你不打算跟朱依茗结婚?」
「我从没想过要娶她。」
沉稳的宣称比不久前劈至面前的落雷,还要令骆初云不知所措。她瞪视身旁端坐如钟的男人,忽然怀疑自己是否真正了解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