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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园魅影 第七章


  柏语莫心不在焉地用着早餐,视线不觉一直往餐桌对面飘去。

  自从她煮消夜给他的那晚,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四天了,她却平静如常,像不曾发生过那件事似的。

  她不是怀疑自己的身分吗?那晚她的情绪更像濒临崩溃,为什么这几天却一副定静如恒的模样?

  看着季海蓝优闲从容地切着熏肉,一面品啜着黑咖啡,不时和恩彤交谈几句,甚至对一旁伺候用餐的美云说了几句笑话,逗得那个女孩双颊泛红,用餐的气氛在她自然的导引下显得和乐融融。

  这恍若梦一般的情景,是他和她婚后一直期待的。但随着时光流逝,在他已经完全绝望之后,失去记忆的她竟在不知不觉之间完成他的想望。

  其实不只是她,这几天就连他也常常忍不住怀疑,眼前的这个女人跟从前那个真是同一位吗?或者,她真的不是季海蓝,只是另外一个有着相似面孔的女人。这个女人有属于她的双亲,有属于她的朋友,甚至有属于她的夫婿──一股强烈的妒意蓦地攫住柏语莫,他猛灌一口咖啡。

  不,她怎么可能不是季海蓝?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她肯定是季海蓝,是他的妻子!

  “语莫,”坐在他身旁的柏语柔忽然轻唤,“我们走了好不好?时间差不多了。”

  他瞥向语柔,后者神色不定,双唇苍白。

  “我们走吧。我受不了看她那副假惺惺的模样!”柏语柔软声求他,斜瞥向季悔蓝的眼眸有无法掩饰的厌恶。

  自从那个魔女三年前离开后,负责照顾柏园和恩彤、恩白的人一直是她。如今这女人回来了,竟在短短数星期间便哄得柏园上上下下人人开心。下人们说她和从前大相径庭,变得容易相处,对她一日比一日更加敬崇。

  从前他们有什么事情会来问她意见,现在全直接请示那女人,就连李管家也不再和她商量家务,宁可去和季海蓝争论。她想起前天在楼梯间听见两人大吵、针锋相对,最后还是季海蓝占了上风。她咬住下唇,经此一役,只会更加确定那女人身为柏园女主人的地位。

  失去柏园事务的决定权还不打紧,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两个孩子也态度丕变。刚开始恩彤拒绝同那女人说话,现在居然人前人后喊她妈妈,有说有笑,还常常跳入她怀里撒娇。恩白也是,他从不让赵小姐以外的人抱的,昨晚她竟瞧见他乖乖地坐在季海蓝怀里看卡通。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恩彤和恩白都在短短数天内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还有语莫。

  她重新将眸光定在身边的男人身上。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视线也离不开那女人了?就像两个孩子一样,他看她的眼神也大为转变,不再充满厌恶,相反地,还带着点欣赏与眷恋。

  她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连语莫也被那魔女所迷。

  当季海蓝一句笑话再度引起餐室众人大笑时,她蓦地站起身来,“恩彤!该走了,上学要迟到了。”

  柏恩彤被她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叉子一落,在餐桌上击出清脆声响。

  季海蓝既气柏语柔语气严酷,又心疼女儿因此吓着,“你没事吧?恩彤。”她柔声问。

  “没事,妈妈。”柏恩彤回过柙,朝她甜甜一笑,“我要去上学了。”“嗯。”季海蓝看着她规规矩短地将座椅靠回餐桌,“要乖乖的哦,别再欺负那个黄同学了。”

  “才不会呢。”她调皮地眨眨眼,神情爱娇,“妈妈才别忘了我昨天告诉你的事呢。”

  “没问题。”季海蓝同样眨眨眼,比了个OK的手势。

  “那我走了,再见。”她背起书包,蹦蹦跳跳地离开餐室。

  季海蓝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唇边漫不禁勾起一抹微笑;但这抹微笑却在瞥见柏语柔充满恨意的眼神时消逝了。她怔怔地看着语柔凌厉地瞥她一眼,接着亲热地挽起语莫的手臂。

  “我们走了,海蓝。”柏语莫对她挥手道别。

  “路上小心。”她愣愣应着,眸光无法离开柏语柔紧紧勾住他的手臂。

  “可以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季海蓝对辛苦采购回来的美云与晓月说道,“谢谢你们。”

  “太太要我们退下?”晓月像是不敢相信地瞪着妣,“难不成──”

  “对。”她以一个微笑响应晓月的疑问,“我要亲自动手。”

  “太太要亲自下厨?”

  “可是……”哓月瞪着厨房桌上琳琅满目的蔬果肉块,“这么多东西,太太真打算自己一个人来?至少让张嫂来帮忙──”

  “是的。”“我已经放张嫂一天假了。”季海蓝平静地微笑,“你们也是,今天中午开始休假。”

  “放假?”这下连美云都加入惊讶的合唱了,“我们?”

  “今天中午到明天下午三点是特别给你们的休假,李管家也赞成。”

  “太太──”

  “就当是我补偿从前对你们的失礼好了。你们就放开胸怀好好玩一玩吧。”

  “可是太太,我们不该让你一个人──”

  “太太说放假就放假,哪来那么多废话!”李管家冰冷的嗓音打断两个女孩,两人同时闭上嘴,旋过身。

  “还不快走?”她喝令着。

  “是。”女孩们乖乖应道,迅速举步离去。季海蓝摇摇头,轻轻叹息,“何必用那么凶的语气说话?李管家,你可以更温和一点的。”

  “太太。”管家冰冷的视线转向她,“从前是你嫌我未建立良好的规矩,怎么今天反倒说我太严厉了?”

  “我说过别提以前。”季海蓝静静一句,开始一一打开桌上的购物袋,“从前的我有许多观念都是错的。”

  “现在你的观念也未必就对了。身为柏议员夫人,你没必要亲自下厨。”

  “今日是语莫生日,我只是想为他尽一点心意。”

  李管家眸中光芒一闪,“太太有这份心意是不错,不过真做得到吗?”

  “你怀疑我的烹饪能力?”季海蓝扬起眼睫,黑色眼瞳中闪着笑意,“放心吧,虽然我失去记忆,但我发现这几年我似乎在美国学了很多。你不妨拭目以待吧。”

  李管家微微一牵嘴角,似笑非笑,“那么我就拭目以待。”

  季悔蓝看着她挺直的身影在厨房门口消失,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方才在管家面前说得自倍满满,其实内心对自己的厨艺可没那么有把握。

  她低头面对散落在桌上的烹饪材料酱爆肉丝、鱼香茄子、葱姜焗鱼、酿荷花菇、炒芙蓉蟹、开阳白菜、菠萝苦瓜汤,这是她和恩彤商量后预定的菜单,每一道都是寻常的家常菜,却也都是语莫爱吃的。

  这些菜色名目听来如此熟来,她彷佛都曾经尝试过,但她真的会做吗?

  就因为是家常菜,若调理不出该有的味道,就会让人更加难以下咽,失败的话会让自己显得更可悲。

  面对挑战吧!季海蓝。

  她极力平稳自己的心跳,深深吸一口气。

  又一次,柏语柔看着兄长怔怔地拿着话筒,陷入沉思。

  难不成他又在想有关那女人的事?她蹙起柳眉,将一叠文件用力搁在他面前。他这才从沉思中惊醒,抬头望她。

  “这是你要的资料。”

  “已经准备好了吗?谢谢。”

  “语莫,在想什么?”她单刀直入。

  “没什么。”

  “没什么?”她语调讥刺,“那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放下话筒?”

  他一惊,急忙放下电话。“没事。是梅蓝打电话来。”

  她就知道一定是那个女人!

  “她想做什么?”

  “只是提醒我今晚早一点回家。”“你答应了?”

  “是。”

  “语莫,你忘了吗?”柏语柔不觉提高声调,“今天是你生日,我们打算为你办一个庆生会的。”

  “我说过不用了。”

  “可是这是大家的心意”

  “语柔,”他打断她,语气平静,“我很感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已经答应恩彤今天要早一点回家去,而且海蓝刚刚也打电话提醒我。”

  “她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想重演三年前你生日那天的好戏?”

  “语柔!”他皱眉,“别再提起那件事。”

  “我可以不提,”柏语柔嗓音激越,眸中燃着熊熊火焰,“但我不信你忘得掉。”

  他神色一沉,蓦地起身凝望窗外,默然不语。

  “语莫,别回去吧,跟我们一起。”柏语柔温婉的语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们已经包下一间餐厅,你这个主角不能不到。”

  “我──”

  柏语柔听出他心意已然动摇,也知道此时最聪明的方法是别再进逼,让他独自一人好好想想。

  “你考虑一下吧。”她微微一笑,退出办公室,悄悄带上门。

  一直到她出去许久,伯语莫仍像一尊雕像,凝在窗前动也不动。

  七点多了,柏语莫仍末出现。

  季海蓝无法掩饰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最近的十分钟内,她已经瞥了好几次手表。

  相恩彤看出她的焦虑,“放心吧,妈妈。爸爸一定会赶回来的。”

  “真的?”她勉强微笑,无法像女儿一样乐观。

  “当然,爸爸答应过恩彤的。”

  “是啊,他答应过的。”季海蓝的心情终于稍稍平复下来,她知道语莫一向疼恩彤,他不会对她失约的。她转向坐在儿童椅上的恩白,甜甜一笑,“恩白,再等一等,爸爸马上就回来了。”

  柏恩白神色平静,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她的话,只是默默点头。

  季海蓝耐不住心慌,再一次站起身,整理着餐桌上的摆饰。她调弄着玫瑰花的位置,调整餐巾餐具的角度。

  “可以了,妈妈。”柏恩彤不禁为她的举动感到好笑,“你今晚已经第一百遍整理餐桌了。”

  “恩彤!”她瞥向女儿,无奈地接受她的嘲弄。

  柏恩彤甜甜一笑,正想再说些什么时,自庭园传来的骚动阻止了她。

  “爸爸回来了。”她拋下一句,跳下餐桌奔了出去。

  季海蓝全身僵硬,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爸爸,姑姑呢?她怎么没回来?”她听见柏恩彤软软地间。

  “她今晚有事,不回来了。”

  “是吗?好可惜。”那语音愈来愈近,不久,柏恩彤纤小的身子终于伴着柏语莫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餐室门口。

  “爸爸,你看,”小女儿兴奋地指向布置精致的餐桌,“这每一道菜都是妈妈亲自为你做的喔。”

  柏语莫像陷入极度的震惊,一双湛探黑眸瞪向她,“这些都是你做的?”

  她屏住呼吸,点点头。

  “为什么?”

  “为了你的生日。”她微微一笑,“生日快乐。”

  他瞪视她好一会儿,眸光从她身上转到餐桌上丰富的菜肴,以及一个插着蜡烛的鲜奶油蛋糕。蓦地,他神色一沉,射向她的眸光满含厌憎。

  “你又打算开哪一种骯脏的玩笑?”

  季海蓝呆住了,她设想过上百次他的反应,但没有一次会是这样……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看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吗?”他逼近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像要杀了她,“你三年前整我还不够,三年后还要再来一次?你以为我是哪种白痴,会再上一次当?”

  “语莫……”她被他吓人的表情惊呆了,不觉一直往后退,“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

  “误会?我误会什么?”他仍旧一步一步逼向她,眸中闪烁着愤怒,“你想说服我这一桌菜都是你做的?你以为我会轻易上当?季家的大小姐会亲自下厨为我庆贺生日?我柏语莫是什么玩意,值得你如此用心──”

  “你误会了,语莫。”

  他像没听见她的辩解,径自陷在某个黑暗的空间,“你想再次在我的生日时给我难堪?想都别想!说,这次又是什么?我该不会在两小时后发现两名舞男出现在柏园吧?”

  “语莫,语莫……”她拚命摇头,捂住双唇极力克制想要放声尖叫的冲动。柏语莫阴郁的神情吓坏了她。但柏恩白已先她一步叫了出来。

  听见恩白断续的叫声,两人都是一怔,同时将视线调向他。

  他双手捂住耳朵,低着头,一声接一声低低哀叫着,语音破碎不连贯,像陷入极度的恐惧。

  听见他的叫声,柏语莫突然恢复神智,迷蒙的眼眸逐渐变得清明。

  他望着全身发抖的恩白,再瞥向一旁呆若木鸡的恩彤,用力甩头,“对不起。”他低低拋下一句,蓦地转身,消失在餐厅门口。

  季海蓝暂时无暇理会他,紧紧拥住柏恩白,一声声温柔地唤着,“恩白,没事了,别担心,没事了。”她柔声诱哄着,又把一旁怔立的恩彤纳入怀里,“别担心,没事的。”她拚命安慰着两个受惊的孩子,自己的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涌上眼眶。

  好不容易,两个孩子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季海蓝方得空上二楼,来到柏语莫的书房。

  房内未开一盏灯,他一个人静坐在暗暗的书房,低垂着头。

  她探吸一口气,扭亮了灯。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出现。抬起头来,深奥难解的黑眸凝望她好一阵子。“对不起。”他终于开口,语音沙哑,“我方才失态了。”

  她摇摇头,既为他无助茫然的模样心痛,又不解他今晚的举动。

  “孩子们还好吧?”

  “没事。”她摇摇头,“我请李管家暂时照顾他们。”

  “我很抱歉。”他再次低声道,这一次却没有看她。

  季海蓝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向他,微微冰凉的手按住他双肩,“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全身一震,因她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全身僵凝,一言不发。

  “语莫,”他没有拒绝她双手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在他面前蹲下身,默默凝睇他,“告诉我好吗?我从前究竟做了什么过分的事,让你至今耿耿于怀?”

  “你真想知道?”他语音瘖哑。

  她点头。

  他犹豫数秒,终于开始诉说,思绪飞回三年前。

  那一晚,他也是在海蓝的嘱咐下,特地推开与客户的应酬回柏园去。在座车一转进柏园大门时,他立即为眼前的热闹景象惊呆了。

  园内灯火适明,处处张灯结彩,正屋前广大的空地上甚至摆了一张五公尺长的长方形餐桌,桌上铺着白色刺绣桌巾,其上尽是美食。餐桌正中央还有一个三层的大蛋糕,以及细致的天鹅冰雕。

  他怔怔地下车,怔怔地看着穿著制服的侍者在庭园穿梭来去,服务满园的贵客。

  按着,一个接一个宾客举杯朝他祝贺生日快乐,海蓝动用季家的人脉请来数十位上流杜会的人士,每一位都对他绽露着迷人微笑,呢喃着一些祝福的客套话。

  “这是我特地为你办的生日派对哦。”柏园的女主人在他耳边吹气,覆上灰蓝色眼影的双眸闪着奇异的光芒。

  “为什么?”他不敢相信。

  “我们是恩爱夫妻,不是吗?”她举手轻挑发丝,妩媚地眨眨眼,全身尽是风情。“生日快乐。愿你政治前途光明。”她轻轻举起手中的香槟,碰了碰他的。

  他看着她将香槟一口仰尽,心脏鼓动着不规则的韵律。

  那晚的她极美,灰蓝色的露肩礼服,自然披落圆润双肩的长发,一举手一投足,尽是挑动人心的风情。

  他不是不感动的。虽说他宁可和几个亲朋好友安安静静地度过生日,但海蓝如此精心为他安排这样一场迷人的盛宴,他仍感到高兴异常。就算不想趁此机会建立人脉,为了海蓝,他也愿意同那些不熟悉的宾客们周旋。

  但梦过不久便碎了。

  只不过两个小时,海蓝便完完全全变了个样子。原先就在不经意间流露妩媚的她现在更借着酒意逐渐浪荡起来,她不停地高声狂笑,杯中香槟好几次洒落,莹润的脸颊匀上桃红色泽,翦翦双瞳氤氲着迷雾,经常凝定在某个男人身上,进行无言的邀请。

  宾客们一开始微笑地看着她,一面嘲弄他妻子的不胜酒力,然而当情况愈演愈激烈,他们的神色渐渐尴尬起来。

  他自然感受到他们同情的眼光,一颗心愈沉愈低。望着那个愈来愈放荡的妻子,他很难继续维持镇定的神情。

  终于,他走向海蓝,将她扣入双臂之中。

  “做什么?”她回眸瞪他。

  他只是淡淡一笑,朗声对众宾客们说道:“对不起,我妻子显然已经喝醉了,我最好趁她还末当众轻解罗衫,跳起脱衣舞娱乐各位嘉宾之前,先把她带回卧室藏起来。”

  他一段笑话逗得所有宾客大笑起来,尴尬的气氛也散了,所有人又轻松自在地用起餐点。

  他则趁此机会,不着痕迹地一路将海蓝拖回房。

  等不及回到卧房,两人已在走廊争论起来。

  “季海蓝!你这样做究竟是何用意?”“是何用意?”她瞪着他,忽然纵声狂笑,“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我──你亲爱的妻子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他心底一把怒火窜烧起来,“你把这场可笑的闹剧称之为我的生日礼物?”

  “怎么,不满意吗?这可是我精心策画的呢。”

  “季海蓝,你太可恶了!”

  “停止对我大吼大叫。”她的神色同语音一般冰冷,“这只是对你用那种方式送我恩白一点小小的回礼。”

  “你──”

  她瞥了他阴睛不定的脸一眼,撇撇嘴,“这点小小的回礼你就承受不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在黑蔷薇的所作所为呢。”

  “住口!季海蓝,你给我住口!”

  “告诉你,在那里,人家称呼我为黑夜女神呢!”

  “我叫你住口……”

  季海蓝倒抽一口气,无法相信语莫所说的一切。

  她真的做了那样过分的事?真的在他生日那晚,在众多宾客前给他难堪?

  她掩住脸,在眼眶打转已久的泪水终于滑落。“对不起,对不起……”她急促地喘着气,语声哽咽,“是我不对.是我太过分,我对不起你。”

  她细碎的哭声惊动了柏语莫,他恍然自回忆中醒来,一双泛着雾的眸子朦朦胧胧地凝望着她。

  好半晌,他才发现是自己的叙述弄哭了她。瞧她挂着泪的脸庞写满深深的后悔,显然她正请求他原谅,而且,正陷在极度自责当中。

  他不觉伸出一只手托住她下颔,另一只手轻柔地为她拭泪,“别哭了,海蓝。都是过去的事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眨眨眼,语气酸楚,“我知道你还不能原谅我。”

  “不对的人是我。”他长长叹息,“刚才一定吓着你了。”

  “我没事。”她摇摇头,“我做错事,就该受惩罚。”

  “别这样说,海蓝。”

  她再度哽咽,蓦地握住他双手,星眸企求地望向他,“语莫,你会原谅我吗?我知道我曾经做过许多错事,实在没资格求你谅解,但我真的想改,我真的……想重新建立自我。你能不能……给我机会?”

  “海蓝──”

  “求你。”她低垂螓首,语音发颤。柏语莫感觉心脏一阵绞拧,她心碎难忍的模样震动了他。“别这样,海蓝。今晚是我太冲动,其实我──早就不想再提过去的事了。”

  “真的?”季悔蓝蓦地扬起眼帘,语气中含着不敢置信,“你真愿意重新给我机会?”

  “海蓝,你真傻。”他伸手轻抚她的颊,“我若不愿原谅你,那晚怎会让你重回柏园呢?”

  “我不知道。”她吸了吸气,按住他的手紧贴住颊,嘴角不觉微弯,“或许是海玄用某种手段威胁你?”

  “你以为我是那种轻易受人威胁的男人吗?”他假意生气,两道浓眉紧紧皱着。

  她心一宽,终于真正笑了,一张泪痕还未干的脸庞顿时明亮起来。她痴痴凝睇他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餐桌上那些菜真的是我亲手做的。”

  “是吗?”

  “是的。”她用力点头,“我真的只想为你庆祝生日,绝无他意。”

  她微带焦虑的神情打动了他。他摇摇头,暗斥自己一时情绪控制不住,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必是重重伤了她了。

  “我现在知道了。”他以一个大大的笑容缓和气氛,“只是没料到一向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会为我这种无名小卒下厨。”他开着玩笑。她也明白他只是在开玩笑,但一颗心仍忍不住因他那番话而慌乱。

  “语莫,别再说我是千金小姐,也别再说你自己是无名小卒。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重要的人生伴侣,我做菜给你吃是我自愿,因为那样会令我开心。而我希望……”她语音颤抖起来,“那也会令你开心。”

  天啊,他果然伤了她了。她这副小心翼翼、生怕再惹恼他的模样简直让他无法忍受。海蓝不该是这样的,从他们婚后至今,她一直自信满满,几曾像今晚一般六神无主?

  是他莫名其妙的脾气惊吓了她。

  “别这样,海蓝,那只是个玩笑。都怪我不好,”他自责着,心底漾着对她的无限怜惜,“但我其的只是开玩笑而已。”

  “我知道。”她浅浅地微笑,举起衣袖拭干泪,“对不起,是我大惊小怪了。”

  柏语莫深深凝视着她,忽地逸出一阵朗笑,“瞧我们两个,今晚也不知互道几声抱歉了,也不嫌烦!”

  季海蓝闻言先是呆怔数秒,按着也笑了,“礼多人不怪嘛。”

  她粲然的微笑吸引了他,愣愣望着她出神。

  她注意到他的不寻常,“怎么了?”

  他连忙摇头,“没什么。”她却像忽然明白他的意图,脸颊莫名热了起来。

  “对了,恩白还好吧?”

  季海蓝接触到他充满愧疚的眼光,真的想安慰他,然而恩白的状况不容她说谎。“他似乎被我们吓到了。”

  她想起方才语莫负气离去后,恩白脸上那种彷佛见到鬼魅的惊惧神情。他双眸无神、全身激烈颤抖,教她心脏也跟着一阵抽疼。

  “我拚命安抚他,他好不容易才乎静下来。”

  “都是我!”柏语莫忽地站起身,双拳紧握重重捶墙,“是我吓到了他。他本来就不是很开朗的小孩,今晚又被我这样一吓──”

  “没事的。”季海蓝赶忙安慰他,“只要你等会儿下楼好好对他说,他会明白的。”

  “不,海蓝,你不明白。”他摇着头,语气沉痛,“恩白怕我。”

  “怕你?怎么会?你是他爸爸啊。”

  “我是说真的。”

  “就算他和你比较不亲近好了,那也是因为你太少接近他。只要从现在开始补救,一定还来得及重新建立你们父子之间的情感。”

  “不,你不明白。”柏语莫瞥她一眼,柙情苦痛。“是你太过紧张,语莫。”她试图用微笑安抚他,“孩子是天真的,只要你对他付出真心,他也会以同样的真心回报。我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在孩子面前做过真正不可原谅的事!柏语莫在心里大喊。对他们而言,她这个母亲最大的错就是曾经拋下他们整整三年,如今她既然回心转意,他们自然乐意与她重新建立感情。可是他却曾在恩白面前差点铸成无法弥补的大错,而他知道恩白的潜意识仍深深记得那一晚……恩白不会原谅他的!他会一直记得那一晚,一直不自觉地害怕他这个父亲。

  他该怎么办?这几年每当他看见那孩子深若古井、却仍藏不住恐惧的黑眸,他就一阵愧疚。他真的无法面对恩白那样的眼神,这也是他不敢亲近他的原因。

  旁人以为海蓝是造成他们父子疏远的原因,语柔甚至还怀疑过恩白不是他亲生儿子,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疏远恩白并不是因为他非亲生儿,而是因为自己对不起他。

  他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三年的疏远在两人之间划下的深深鸿沟?

  “走吧。”季海蓝温热的手掌握住他,“我们下楼去,同两个孩子道歉。”

  他全身一僵,语气犹豫,“他们会原谅我吗?”

  “会的。”她朝他微微一笑,他感觉到手中传来一阵暖流。“相信我。”

  他不觉一阵迷惘,怔怔地随她下楼。

  当季海蓝拉着柏语莫进入餐室时,李管家原本平静的脸庞忽然一阵抽搐,她惊异地瞪着两人亲密的举动,一双眼一瞬也不瞬。

  季海蓝几乎要为她滑稽的模样失笑,但良好的教养让她无法任意嘲弄他人。

  李管家退下后,她拉着柏语莫首先来到柏恩彤面前。

  柏恩彤一见到父亲,立即嘟起小嘴,撇过头去。

  柏语莫无奈地微笑,“恩彤,在生爸爸的气?”

  “当然生气啰。”她头也不回,“妈妈跟我特地安排的一切全被你破坏了。”

  “对不起。”他来到女儿身边,一手搭到她肩上诱哄着,“爸爸一时神经失常,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原谅我吧?”

  “爸爸,”她终于回过头来,秀美的小脸样着浓浓的疑惑,“你刚刚究竟在气什么?难道你不喜欢妈妈今天煮的菜吗?”

  “不是这样的……”

  “你不相信这些是妈妈亲手做的对不对?是真的!”她拚命解释,“真是妈妈做的!张嫂还有美云姊姊、哓月姊姊都放假了,没有人会帮妈妈做。”

  她竟以为他是在为这件事生气!

  柏语莫摇头,既为孩子的天真感到好笑,又不禁一阵感动,“是爸爸错了,对不起。”他柔声道歉,“我不该不相信你妈妈。”

  “现在你相信了?”

  “相信了。”

  “不生气了?”

  “不生气。”

  “你向妈妈道歉了?”

  “他说过了。”季海蓝微笑。替他回答。

  “好。”柏恩彤拍着手,心情重新高昂起来,“那我们就来吃饭吧!我一直好想尝尝妈妈做的菜,可是李管家说要等你们。”

  “还不行,恩彤。”柏语莫满是歉意地摇摇头,幽黑的眼眸瞥向坐在餐桌一角,一直低头保持沉默的柏恩白。“爸爸还要向恩白道歉。”

  小女孩的目光看向弟弟,“对哦。”她俏皮地吐吐舌头,“差点忘了还有恩白。弟弟刚刚被你吓得要死,爸爸可要好好道歉。”

  “我知道。”柏语莫深吸一口气,走近柏恩白。

  在距离恩白两步远的地方,他忽然停住脚步,犹豫不决,是海蓝鼓励的眸光给了他勇气。

  “恩白。”他试着唤了儿子一声。

  柏恩白毫无反应。

  “恩白,”他再唤一声,语气带着恳求,“抬起头来看着爸爸好不好?”

  小男孩身子一颤,终于抬起头来。

  柏语莫全身一震。恩白那双漂亮异常的眼眸比平常还要幽深,却也比平常浮现更明显的惧意,而这惧意全是他造成的。

  “对不起,恩白,对不起。”他蓦地在儿子面前蹲下,语音瘖哑,心微微抽痛。

  “爸爸刚才一定吓着了你。你别害怕,爸爸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一时……”他颇住了,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向恩白解释方才有如狂风暴雨的情绪。

  他正不知所措时,季海蓝体贴地伸出援手。她在恩白的另一边蹲下,漾开一抹属于母亲的、温温柔柔的微笑。

  “恩白,听妈妈说。每一个人都会生气,比如说如果一个不认识的人要抱你,恩白也会生气对不对?”她温婉的话语攫住了恩白的注意力,一双黑瞳转向母亲。

  “刚刚爸爸是在生气,可是不是因为恩白,也不是因为恩彤,是因为妈妈。”

  柏恩白轻轻蹙眉,一双小手伸向她。她微微一笑,将他纳入怀里。

  他双眸专注地凝视她,像在问为什么。

  “因为爸爸以为妈妈骗他。他以为今天的菜是张嫂煮的,不是妈妈煮的,他以为妈妈说谎。”她对儿子调皮地眨眨眼,“真是个笨爸爸,对不对?”

  柏恩白静静地凝视她良久,深若寒潭的黑眸看不出转些什么念头。但最后他像是接受了她的解释,小脸一偏,看向父亲。

  柏语莫心脏狂跳,他看出儿子正在寻求他的承认,立即点头,“是爸爸太笨。恩白,爸爸知道错了。”

  “恩白,来。”季海蓝握住他一只小手,拉向柏语莫,“摸摸爸爸的脸。”

  柏语莫闻言,全身僵凝。

  他看着海蓝握住恩白的小手碰向他,在接触他脸颊的瞬间,恩白的小手忽然猛力一缩,退了回去。

  他立即涌上一阵失望。

  “别怕,恩白,再试一坎,爸爸在等着呢。”季海蓝再次鼓励恩白。这一次,她没有强拉他的手,由他自己决定要不要伸出去。

  气氛一时陷入沉静。

  柏语莫怔怔地凝望着自己的儿子,后者也同样静静看着他。

  彷佛过了一世纪之久,恩白终于缓缓朝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他。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就会吓跑恩白。

  他的反应似乎鼓励了恩白,他再伸出另一只手,碰触父亲另一边脸颊。这是恩白第一次主动碰触他。

  柏语莫倒抽一口气,一时之间情难自抑,不觉流下泪来。他抬起眼,透过薄薄的泪雾望向季海蓝。

  “谢谢你。”他不敢发出声音,默默以唇形向她道谢。

  她摇摇头,唯一的响应是自眼眶滑下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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