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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乔姑娘 第五章

  一夜无梦,用过早膳后,严季雍安静的在书斋看书,微倦,将目光投向透明的琉璃窗格外。

  短短一瞬间的平静,然后他看到正站在槐树下提着尿桶的莫紫乔。

  太远了,他看不清她在做什么,也不知道现在的她是悲伤或是欢喜。

  直到现在,他还没法相信他居然吻了她,如果不是喝了酒,他决计不会用那种缠绵的方式去吻一个泼妇。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颈子,伤口已愈合,好狠的女人,用牙齿攻击他。

  话说回来,他侵犯了她,她有权抗拒、反击,她是怎么说的,若他再碰她,她会没完没了,而且是其他地方见血。

  好个野蛮的女人!

  她到底在做什么?一会儿抬首,一会儿弯腰。

  他承认,她长得不错,不只不错,算是美人了,可惜不讲理的个性替她的外貌扣了不少分。然后,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向她。

  “你在玩什么花样?”他问。

  “别吵!”

  “这里是我的地盘,不许你玩花样。”

  她横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惹人厌啊?”

  “惹人厌的人是你,影响我看书的情绪。”他不想给她好脸色,以德服人这四个字他宁愿用在别的地方。

  “自己不专心还扯到我头上,你怎么不说皇上迟迟未赐婚也是我的问题。”

  “唉!正巧被你说中了,九贝勒确实在皇上面前奏了我一本,赐婚的事是被搁了下来。”正中他的下怀。

  他从没想过娶固伦格格为妻,自古以来,尚公主的没有几个是好下场的,在家庭人际互动关系中,父权、夫权、男权在娶了公主之后出现大逆转,身为丈夫的驸马爷,地位卑下不说,还得以公主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严季雍对自己十分了解,不想夫权遭受侵犯,放弃尚公主是他计画中的事。

  “我已经写了道歉启事、贴了告示你还想怎样?尿桶也刷了,茅坑也洗了,还站在烈日下沿街表达深深的歉意,你不是不知道!”

  “名誉是第二生命,你怎么可以这么轻率的下结论?”

  “我下了什么结论?下结论的不是一直都是你吗?莫名其妙地退我的货,无聊至极叫我做牛做马,哪一件不是你这严钦差的结论。”

  “我不想跟你吵,这有失我的格,男不跟女斗!还有,别在我的土地上鬼鬼祟祟的,要是丢了什么东西,唯你是问。”他狠话说尽。

  “笑话!我莫紫乔一向光明磊落,与鬼鬼祟祟有什么千系,请别含血喷人!”

  他总是有办法很快的激怒她。

  “你在找什么?”他还是好奇。

  “找鹌鹑,我记得这里有个鹌鹑窝。”怎么会遍寻不着?

  “做什么?”

  “斗鹌鹑。”她看了他一眼,提起尿桶往南轩走去。

  “斗什么鹌鹑?”他一头雾水。

  “你不知道吗?每年梅龙镇都会在九九重阳节那天举行斗鹌鹑的比赛。”

  “不知道。”他很少参与活动,成天苦读圣贤书。

  “原来你不食人间烟火。”她冷笑。

  “斗鹌鹑与人间烟火何干?”他反击。

  “这是情趣,生活的情趣,你这种俗人不会懂!”她得意的瞥向他。

  他大笑,“我是俗人,你呢?耍狠好斗!”

  “你可以不知道斗鹌鹑的游戏,可是有件事你却不能不知道。”

  “愿闻其详。”

  “斗鹌鹑通常会产生最后赢家,赢家被允许可以许下一个心愿,而这个心愿镇上的百姓,有义务协助完成,这是习俗,任谁都不能更动。”

  他知道她还没说完,“然后呢?”

  “然后……我会是今年的大赢家,九九重阳节之后,贵府的尿桶和茅坑就不干我的事了。”

  “你的如意算盘未必可行,人人势在必得,要赢也得有两把刷子。”他旋即决定参与今年重阳节斗鹌鹑大赛,而且他也要赢。

  “我天天刷尿桶,当然有两把刷子。”她一语双关。

  “我会赢。”他下战书。

  她先是愣住,然后笑得花枝乱颤。“你恐怕连鹌和鹑都分不清呢,还想跟我斗。”

  “你又犯说大话的毛病了,闵芝事件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万一我赢了你,这回就不是做牛做马可以摆平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想也没想提起手上的尿桶往他身上砸去,他速度快,平安闪过她的攻击,尿桶不长眼,砸中来找严季雍的李诸祭。

  幸好尿桶是空的,才刷干净,否则又是一场灾难。

  “诸祭哥,有没有怎么样?我不是故意的。”她奔向他,经过严季雍身边时,使出吃奶的力量,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你们在比武吗?”李诸祭又好气、又好笑,一脸无奈。

  “是严大人先拿话激我,我才出手的。”

  李诸祭摇摇头,“你们前世有宿仇吗?”

  “诸祭,你可知重阳节的斗鹌鹑比赛要找谁报名?”

  “今年由马员外主办,向他报名即可。怎么,你也想许愿啊?”

  “莫紫乔,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让紫乔姑娘关门大吉,和将你逐出梅龙镇。”他忍着脚痛。

  她火大了,卯起来骂:“小心眼的小男人,比小孩子还幼稚,只会欺负女人,你想听我的愿望吗?我要你天天洗三十个尿桶,吃饭、睡觉都在茅房进行。”

  想比毒是吗?她可不会输他。

  *

  “鹌与鹑相似,鹌的羽毛没有斑点,颈子和脚比鹑长;鹑的形状和小鸡很像,头和嘴巴都很小,尾巴短,毛色多为赤褐,有暗黄色的斑纹,和鹌不同品种,一般混称为‘鹌鹑’。”李诸祭如数家珍地道。

  “你怎么会懂这么多?”

  “家母是鸟迷,我耳濡目染,多少懂一些。”

  “你也参加比赛吗?”

  “呃,每年重阳节的比赛都少不了我。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喜欢刺激的事物。”但他的外表看不出来。

  “重阳节往昔我都不在家,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斗鹌鹑的比赛。”

  “你今天撂下的话是真心话吗?”

  “莫紫乔一心想赢我,我偏不让她如愿。”他预备再挫她一次锐气。

  “你已经赢她很多回了,这回让让她又何妨?”李诸祭总是不放弃化解两人仇恨的机会。

  “不让!”他看不得她赢时得意的嘴脸。

  “好吧!但愿你们平分秋色。”

  *

  为了比赛,各方人马无不努力寻找最会打斗的鹌鹑,有人从外地购回年轻的公鹌鹑以高价卖出,因此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

  “你说你花了多少钱买这只鸟?”马双飞不敢相信莫紫乔的大手笔。

  “是鹌鹑,你以鸟称呼它很不尊重它哦!”

  “哎呀,不管啦,反正会飞、会唱歌的东西就叫鸟,你向孟大爷借五十两就是为了买这个小东西?”马双飞认为这些冤大头都疯了。

  “这有什么?严季雍更阔,他花了三百两银子向肥婆婆买了三只从少林寺捉来的鹌鹑。”

  马双飞劈头就说:“你们全被肥婆婆给骗了啦,什么从少林寺捉来的鸟,后山满山都是鸟,肥婆婆卖给季雍哥的鸟一定是从山里捉来的。”

  “哈哈!太好了,这回我稳操胜算了。”

  “你的鸟不也是肥婆婆卖给你的吗?我看同样是中看不中用哦,肥婆婆最爱诓人了。”

  “肥婆婆卖的鹌鹑太肥,我改向华大叔买的,双飞,你的季雍哥再也骄傲不起来了哟!”

  “万一季雍哥又赢了呢?你在梅龙镇将无立足之地。”

  “他不可能赢,他要真赢了,我就到北京城发展,天无绝人之路嘛,只怕到时他又会出其他阴招。”

  “光明磊落的季雍哥会出什么阴招?”

  “严季雍耍狠、耍阴最在行,算了,你已被男色所迷惑,看不清事实。”

  “紫乔,你有偏见。”

  “你怎么不去劝劝严季雍,是他逼人太甚,我是狗急跳墙。”以一个受害者而言,她的风度算是不错的了。

  *

  比赛当日,由马员外领着地方耆老任裁判一职,参赛者分初赛和决赛分庭抗礼。

  初赛二十八人参加,到了决赛只剩七人,严季雍和莫紫乔的鹌鹑全进入决赛。

  竞赛激烈自是不在话下,这次参赛者里有个钦差大人,更增加了比赛的可看性。

  “快啄啊、啄死它,小心翅膀!左边、后面……小心,啄、啄、啄!”

  这样的嘶吼声不绝于耳。

  莫紫乔的鹌鹑被补鞋匠的鹌鹑弄瞎了眼,严季雍的鹌鹑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挂了彩,最后胜出的居然是大爆冷门的李诸祭。

  全场欢声雷动,无不争相道贺,这表示李诸祭许的心愿将倾全镇之力来助其完成。

  “华大叔还说他卖给我的鹌鹑是去年鹌鹑王的后代,结果害我输得一塌胡涂。”她沮丧的道。

  “生意人说的话能听,母猪会上树了。”马双飞掩嘴而笑,她猜得没错,莫紫乔不可能赢。

  “什么生意人说的话不能听,我可是老实的生意人,不说谎的。”

  “你例外啊!”

  “好在严季雍也加入了惨败的一群。”扯平了。

  “诸祭哥许愿了,咱们快去听听他说什么!”

  两人挤过人群,竖耳聆听。

  “不知道诸祭哥会许下什么愿望?”莫紫乔嘟哝着。

  *

  月晕而风,眼皮跳无吉事。

  直到此刻,她还是没办法相信李诸祭会许下那样的愿望,她是不是在作梦啊?

  “不行,我得去找诸祭哥问个清楚。”

  “别问了,我刚从他那里来,我问了一百次,结果还是一样,”马双飞想骂人又不好意思骂。

  “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给坏心眼的大混蛋!”她盖起被褥哭了出来。

  “季雍哥不是混蛋。”她想嫁还没这个福气呢!

  “我命苦,我命薄啊,为什么老天爷要跟我开这个玩笑?不算,不算,诸祭哥许的愿不算啦!”

  当时李诸祭慢条斯理的说出他的愿望之后,现场一片冷息,少有人反应过来。

  她不知道严季雍如何看待这件事,希望他能说服诸祭哥收回成命。

  “我替你嫁好了。”

  “好啊,你真的肯?”莫紫乔转忧为喜,掀开被褥眉开眼笑,不是不能解决,只要找对人。

  “我一直想成为季雍哥的妻子,如果你肯让贤,我会感激不尽。”

  这个决定当晚被马员外和李诸祭否定,莫紫乔又成了愁眉苦脸的苦命人。

  *

  严季雍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他和莫紫乔之间把话全说绝了,才要结秦晋之好,他感到害怕。

  明媚动人又如何?脾气不好是事实,但使他挣扎、不解的是,他的目光居然无法自拔的跟着她转。

  从何时开始的?

  爱一个人,与其朝夕相处是件多么沉重的事啊,光是想到,就让人震惊。

  他不明白李诸祭为什么在斗鹌鹑比赛里做出了此等惊人之举,这不是李诸祭的作风。

  一向按牌理出牌的李诸祭,牵这条红线有何用意?

  “我和她相冲!”他说。

  “我知道。”李诸祭说得坦率,他有他的考量。

  “既然知道还把我们牵在一块儿,你是希望我少活几年是吗?”

  要他过每天斗来斗去的夫妻生活,不如做和尚算了。

  “我认为你们不该像仇人一样,所以我突发奇想,我觉得你们很相配啊。”

  “哪配了?那个女人,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只会让我头发疼,诸祭,收回成命吧!要我娶谁都成,就是别让我娶莫紫乔。”他没像现下一样求过人。

  “希罕啊,我才不想嫁给你呢,我宁愿嫁给一颗树,也不嫁给你。”

  也想替自己解围的莫紫乔一进李诸祭家的小抱厅,就听见严季雍嫌恶她的话,她火大了。

  “既然我们都无意婚嫁,在这里就把话说清楚好了。”严季雍正乐得轻松。

  “不可能的,梅龙镇斗鹌鹑的传统不容你们破坏,地方父老不会原谅你们的。”

  “诸祭哥,我们不合适,不然你娶我好了,我嫁给你,以后我们相亲相爱,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李诸祭笑了笑,“你要嫁给季雍,这是昨天定下的,地方乡亲父老兄弟姐妹都在看着这件事。”

  莫紫乔苦恼的想躲起来。

  “如果非要嫁,等我八十岁再嫁好了,反正又没规定我什么时候嫁人。”

  “对不起,你八十岁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了,你就嫁给我的神主牌吧!”

  “你死了最好。”她情绪化的说。

  “你们别吵了,成亲的吉时吉日我替你们看过了,下个月的初八,天赐良缘,早生贵子。”

  一听早生贵子,两人不禁打了一阵哆嗦。

  “他休想我替他生孩子。”她说。

  “多的是女人愿意替我生孩子。”他反击。

  “去找别的女人啊,告诉你,严季雍,如果你有一点点良知,请你照正当规矩纳妾。”

  “随我高兴。”

  *

  莫紫乔仍在做垂死挣扎。

  可街坊邻居却没打算饶过她,重阳节的心愿威力真的不容小觑。

  主办人马员外发动人海攻势劝婚大队,轮番进驻紫乔姑娘,对她疲劳轰炸。

  “严大人有什么不好?你配他是捡到便宜了。”

  “严大人前途光明灿烂,将来你有机会坐上一品夫人的位置。”

  天知道她有多么不情愿!

  “紫乔,人要懂得见好就收,不要太高姿态。”

  “是啊,做了严夫人,就不必在外头为了几分钱奔波了,最重要的是不用刷尿桶了。”

  不识相的大婶婆提起她在严府刷尿桶的历史,她心情硬是没法好起来。

  拜重阳节心愿之赐,她不必到严府做苦工了,这是准严夫人唯一的好处。

  她翻了翻白眼,“比较起来,我个人宁可选择刷尿桶、洗茅坑。”

  “紫乔啊,不要不知足,严大人会娶你,我们大家也吓一跳,要不是李大学士,哪里轮得到你。”

  “你去嫁啊!”

  “我也想享这个福啊,可惜没这个命。”她心有不甘的声音,大有舍我其谁之感叹。

  “重阳节之后我的眼皮从没停止跳过,这桩亲事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享福?不受罪就很偷笑了。

  她和严季雍之间有太多的不愉快,不是两、三天就可以平息的,未来的日子,她真是不敢想像。

  *

  同日下午,莫紫乔一个人骑马到她父母坟前上香,她有很多事想告诉她父母。

  回程途中,她遇见一个卖花的老妇人。

  “姑娘买花。”

  她停下马,丢了一些银子在妇人的花篮里。

  “姑娘,你的花。”

  她正要走,老妇人叫住她。

  “我不喜欢花,你卖给别人吧!”

  “为什么不喜欢花?是女孩都喜欢花啊,没有不喜欢花的。”老妇人满是风霜的脸上泛着笑。

  “花会凋谢,我看不得花凋谢。”

  老妇人露出只剩下几颗牙齿的笑容,“以前,我也认识一个不喜欢花的女孩。”

  “是吗?”

  “她每年都会经过这条路来上坟。”

  “现在不来了?”莫紫乔以为老妇人寂寞,喜欢拉着人聊天打发时间。

  “五、六年没来了,她和你一样,经过我这里时会给我一些银子,然后不拿花。”

  “婆婆对那姑娘印象很深刻?”

  老妇人点点头,“她是宫里的格格,我曾问她来上谁的坟。她只是很感伤的叹一口气,似有什么沧桑。”

  “婆婆怎会知道她是格格?”

  “她一连上了几年坟,后来她亲口告诉我的。”

  “格格也有民间的朋友。”

  难得,这在皇城可是不寻常的事,上坟也得有交情,不是随便上的。

  “听说她病了,”老妇人说。“所以才不再来上坟。”

  “那位格格是谁的格格?”她有几分好奇。

  “是雍正爷的格格,听说是最小的格格,我认识她时,她还待字闺中呢,是个老姑娘了。”

  “雍正爷……上一代以前的事了。”那位格格到底是来上谁的坟?

  “你今天说你不喜欢花,让我想起了她,说来,你们俩还长得有几分相像呢!”

  “是吗?”她淡然一笑。

  “你家住哪?”

  “梅龙镇。”

  “离京城不远,来上谁的坟?”

  “爹娘的坟,常来,却是头一回遇见你。”

  老妇颔首,“我很少下午来卖花,早上花朵精神些,卖相好。”

  “难怪,没见过你。”

  老妇人朝她挥了挥手,“我也要走了,后会有期。”

  一份奇怪的缘分,一次巧合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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