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隔壁七0九号房。
石莹原来是一间旅馆,宗舜拉开窗帘,发现自己身处高楼之上,窗外的街道正在旭 日中苏醒,已有不少车辆在马路上奔驰,看看腕上的表,已经七点十分。
正想梳洗完毕再去找石莹,房门被侍应生打开,石莹走了进来,笑盈盈地说:“抱 歉,未经准许擅自开门。我只是怕你一语成谶,真正一醉不醒就糟了。”
“哦?我说过我会一醉不起?”
宗舜洗完澡,恢复一副神清气爽的英俊。
“岂止如此,你还诅咒自己最好一病不起呢!”
“真抱歉,我只记得昨晚在PUB喝酒,非常非常疲倦,看来是在你面前出丑了。”
“我请了两个人才把你扛上车的,送你回家又没法子搬得动你,只好找到这家饭店 ,叫WAITER把你从车里拖出来,再扛上床去,我算是见识了你了。”
石莹边说边笑边摇头,宗舜很尴尬,只好再说“出丑、失态,抱歉”。
“我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吧?”
“笑话没有,真心话倒是听了不少。”
“什么真心话?”
“酒后吐真言,心里的秘密那一类的真心话啊。”
“我说了什么了?石莹,快讲啊!”
宗舜开始有点紧张起来。
“你说她翻脸无情,把你抛弃了。还说你好爱她。”
宗舜脸红了起来,也不想辩驳,只有讪讪地坐在床沿,无言地看着地板。
“不要懊悔,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扩音器型的人,如果不是因看你喝醉,我还不能被 你当作知己、吐露重重的心事呢!”
“石莹,你这么善良,对我这么好,已经是我的知己了。”
“听你说这句话,我也满足了。看这情况,我们这辈子的情分就到如此的﹃知己﹄ 为止了。看你昨晚那种样子,哪里只是喝醉,应该说是酒精、劳累再加上失恋把你打倒 的!你既然已经为一个女人失恋到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指望呢?你就把你们的事告诉 了我,让我死了心吧。”石莹黯然地说。
“你也知道,我们散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宗舜仰天长叹神情颓废,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年似的。
“但是你对她念念不忘,你舍不得。既然这样,就不要放弃。你们分手的原因严重 到无法挽回吗?”
“根本不知道什么原因!真荒谬,她说她不想再﹃奉陪﹄下去,不需要任何理由! 嘿!她居然说跟我的交往叫””﹃奉陪﹄。”
“她常常这样反反覆覆?”
“没有,从来没有,她向来都温柔而善解人意,那一天却是变成另外一个样子,简 直是判若两人!”
“那就对了,那是有原因的,以我本身对女人心理的了解,这种做法是违反常理、 最不自然的。你要去追究,不要冤冤枉枉就宣告放弃!”
“既然是有她的理由,就不必去勉强了,教她自由自在不是很好?”
“你错了,我的工管大师,说真的,对谈恋爱,对女人的心理,你还修不到学分! ”石莹笑了,笑得真是花容凄惨、日月无光:“你们男人懂得退让,我们女人更懂得牺 牲!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分手对你是痛苦的,对她呢?你肯定对她是快乐的吗?你肯 定她希望和你分手吗?如果分手对她也是痛苦的,你还会恨她吗?还愿意放弃吗?”
石莹一席话,震惊了宗舜,他的脸色发青紧抿住嘴不发一言,实际上也可以说整个 人傻了。
“当然,我只是强做解人,事实上对你和她的事一无所知。我只是以我自己的感受 去剖析感情。从昨晚的情况看来,你对她的感情很深很深,她对你的付出,我相信也应 该和你对她的付出是相同的。宗舜,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要管你们这 么多事情,是因为我……”说到这里,石莹的眼眶红了,略带哽咽地忍下了悲伤,才再 接着说:“宗舜,你知道我一直那么爱你……我也知道感情无法强求,所以才这样关心 你、管你的事,替你烦恼,希望你过得快乐,如意……”
那是一种掏心掏肝的倾诉,使得宗舜的硕大身躯发出微微的颤抖,这般情愫有若千 斤的压力,却又不知如何去化解。好在石莹很快打破了沉默的尴尬,问他:“你可以告 诉我她是谁吗?”
宗舜思索了一下,回答说:“其实你看过她。如果有缘,总有一天你们会见面的。 ”
宗舜有所保留,石莹不再多问,但是她肯定,那个女人必然不是李姝娴。
果然,宗舜接着告诉她:“她很突然就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了,看见她,我告诉自己 ,她就是我想要的,我所爱的那个人。爱情,过去对我来讲是﹃本来无一物﹄,﹃何处 惹尘埃﹄,它根本是不存在的。自从见了她,我整个人充满了对爱情的渴望,满满的, 随时都能感觉它在我身上流窜,像我的血一样。只要我一抛下工作,我就想到她……”
“那么,不要放弃她,去把真相弄清楚。”
“谢谢你点醒了我。因为我那可悲的自尊心,因为受伤害而引发的满腔怨气,把我 的理智蒙蔽了。”
“那就好。我得回家换件衣服,早上还有一个展销会要去采访呢!”石莹说完,摆 摆手走了。
此时宗舜只有一个念头:立即找到花晨!他要见她,他要问她,他要告诉她,他要 拥有她……但是他也了解,这样莽撞地去找她,以花晨的个性并不能够挽回什么,这近 一个月的疏离,使他对情况更无法猜测及掌握。
思来想去,只有找刘彦秀,这是唯一的线索。
他匆匆离开饭店,驱车直奔市郊大学。
***
彦秀接到陶宗舜的电话,就像看见外星人降落在眼前那样惊讶。
“陶先生,你怎么会找到我的?”
关于花晨和他分手的事,彦秀早已知道了,但怎么也想不到陶宗舜会打电话来找她 。
“很对不起打扰你休息的时间,都这么晚了。我是从贵校问到你府上的电话号码, 请不要见怪。”
听宗舜一再彬彬有礼地致歉,彦秀只觉得他真是一个十分令人欣赏的男人,那股不 做作斯文中还有着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潇洒,实在令所有女性难以抗拒他的魅力。花晨 不能和他在一起,真是冤枉又可惜。
“别客气啦,找我有什么指教?”
“实在是情不得已。上个月花晨突然提出分手,你是不是知道其中的理由?”宗舜 心急,直截了当地问。
“陶先生,我本来想告诉你,她另结新欢了,让你们断得干净痛快,别婆婆妈妈拖 泥带水、藕断丝连的。但是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莫名其妙地就被拆散。这段日子花晨的心 在滴血,你知道吗?她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没事儿一般,但逃不过我的法眼,她就是那种 人,唉,怎么说呢……现在你又找上我,这件事从头到尾根本毫无道理!你们本来好好 过着王子公主的日子,天造地设的一对……”
“请告诉我,谁反对我和花晨来往?”
“花晨她爸,还有谁!”
“是什么理由?”
“她也不愿对我明讲。这是什么年头了,还有这种封建落伍思想,什么父命难违? 简直莫名其妙!”
“花晨最近怎样?”
“当然是一副人生乏味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啦。她这人很死心眼的,为了孝顺她爸 ,她可以咬着牙把一切抛掉。她还说,为了当她爸的乖女儿,她可以不要当雍花晨,不 要当她自己。这是她大小姐鼎鼎有名的所谓﹃相对思考﹄,其宗旨就是要设身处地,为 别人着想嘛。在她看来,孝顺要比恋爱重要,她当然要身体力行啦。”
“我会找到她,把事情弄清楚的。”
“那就祝你好运啦!她每天早上都在学校旁听,你最好去学校找她,好好把话说清 楚。”
“谢谢你,我一定会的。”
***
第二天中午,宗舜早早就离开办公室到学校门口等候。直等到下午三点,还不见花 晨踪影,只好怅然离开。
一天,又一天,如此苦苦等候,第四天中午终于等到伊人,看见花晨抱著书独自走 了出来。
宗舜沉住气,远远地看着她,她瘦了,一件蓬松的白毛衣挂在身上,铁灰色的长裙 子,发上一枝白色发夹,在飒飒西风中独行的她看来是那样落落寡欢而秀弱堪怜。想当 初乍见伊人,在闪光灯闪动下的她是如何的风华绝代、艳光四射,如今她犹如一枝弱不 经风的小白花,独自在寒风中摇曳、摆荡。
宗舜再也忍不住那阵阵剧烈的心痛,毫不犹豫地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紧紧不放 。
花晨先是吃惊,继而抗拒,她慌乱地把他推开,快步走开想要摆脱他。
宗舜两步就追上,再度把她抱住,苦苦地说:“花晨,不要跑。我都来了,你怎么 能跑掉?”
花晨仍是推开他,愠怒而冰冷地说一句:“我不认识你,请你不要让人看笑话。”
宗舜不理她说什么,只自顾说:“只要给我十分钟,让我把事情弄清楚!求求你! ”
花晨心知逃不过,只有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他走。他的车子停在路边的梅树下,才生 进车内,花晨立即问:“要弄清楚什么?”
“不要把我当仇人!花晨,只为了你父亲反对,你就和我反目成仇了吗?”宗舜激 动地反问。
花晨心中掠过一阵疑窦,表面上故作平静,只说:“我没把你当仇人,我不认识你 。”
“一句不认识,过去的就可以一笔勾消?”
“有什么过去?”冷冷说完一句,花晨转脸目光如箭地盯着他,绝情地说:“放次 风筝?散散步?这就是过去?即使我能记得,也只是这些。这些算什么?一份快餐都比 这个还来得内容丰富些!”
“你是说,这只是一场所谓的速食爱情?”宗舜反而平复下来,平静地说:“你气 不倒我的。花晨,心平气和地告诉我吧,令尊大人为什么反对我?”
花晨实在想不出宗舜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为了好聚好散,也不想再继续演戏,何 况,宗舜和她一样,也是无辜的。
“既然知道我父亲反对,再问为什么也是多余的。”
为了父亲的颜面,她只有把上一代的恩怨全盘保留。
“令尊也是企业界知名的人士,他反对一件事,应该有正当而充足的理由,你为什 么不告诉我?”
“陶宗舜,你认为我有必要把我们父女之间的事都告诉你吗?”
“你可以不告诉我,我去请教他。”
“不必了。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至少懂得进退有据的道理吧。你只要弄清楚,我和 我父亲绝对是同一条心的,就不会再为它浪费精神了。”
听到这里,再想起彦秀所言,宗舜不禁怨气横生,他提高了嗓门,咄咄地向她质问 :“你只要做你父亲的女儿,不要做雍花晨!你只要为你父亲设想,没有自己的立场! 是的,和令尊比起来,我是微不足道的,我没有资格和他比高低。但是,花晨,这种想 法尽管没有错,却是多么迂腐!难道你一辈子都只做个乖女儿,而不扮演其他角色,不 做别人的妻子、母亲、媳妇……?这可能吗?这种观念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花晨倔强地回答:“不论迂腐还是不近人情,我有权为我自己的事作决定,没有人 能勉强我。”
“没有错,你可以决定你要做什么事,没有人能勉强你,但是,还不是你自己的事 ,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还有我!我们两个人相爱,却要因为第三者而分开,无论如何我 都不能接受这种荒谬的摆布!”一口气说完,宗舜的语调由高亢转为悲伤,他温柔地将 花晨的肩头扳向自己、情深意重地凝望着她的脸庞说:“何况,你也是身不由己,是不 是?你也是舍不得分手,是不是?你是爱我的,是不是?不要否认,不能否认!一个人 可以欺骗别人,却不能欺骗自己!花晨,就像对你自己说实话一样告诉我,你是不得已 ,你也舍不得……”
面对着宗舜凄凄的倾诉,痴痴的凝望,花晨心中的痛被一层层地撕开,看着这样靠 近的一张脸;让她日夜思念,想起就心疼的一张脸;以为这一辈子就此可以割舍、不再 牵挂盼望的一张脸,那一张脸的温存情怀与仓皇苦楚,她忍不住渐渐涌上眼眶的泪水, 一串串滚滚掉落下来。
宗舜毫不迟疑地拥抱住她,紧紧地,好像再也不把她放开。他的面颊贴着她的头发 ,喃喃地对她细诉:“我知道你的委屈,我都知道了。都怪我的自尊心作祟,到现在才 把误解化开,从现在开始,我要毫不考虑地疼你,因为我是这样爱你……人世间好孤单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怎么能失去?”
花晨柔顺地靠在他胸怀内,闭着眼尽情地体会感受着这一切。她知道这一切将短暂 如同昙花乍现,很快就要消逝,并且从今以后不会再拥有,但是她是那么爱他、恋他、 不舍得他,宁愿纵容自己一时贪欢,也舍不得把他推开。这别离之前最后的缱绻,就让 它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永难忘怀的回忆吧。
宗舜放开她,轻轻捧起她的脸,她知道他要做什么,让它来吧,生命中的初吻,就 作为无数苦苦思忆的美丽补偿,让它的甜蜜抵销那艰涩的苦痛!让它释放这跃跃欲骋却 又苦苦约束的青春!
她任他温存地吮吻,温存地探触,只是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含蓄地回应。他的唇 时而轻吻她的面颊,时而寻找她的双唇和舌尖,使她沉醉、使她销魂。直到她觉察他的 呼吸急促起来,她才挣脱了他。
想到已经发生了生命中的初吻,花晨心中又喜又醉,又伤感又惆怅,矛盾的心情使 她百感交集。不期然地,她相对地想起了另一个心结,幽幽地问宗舜:“你吻过了多少 女孩子?”
宗舜错愕,只说:“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他的眼睛迷茫而苦楚地望着她,只为了这一句话显示了花晨对他的不信任。
“宗舜,你诚实吗?”
花晨仍是以问代答,悠悠忽忽地说着。
想起了秋姨所说,宗舜将是李魁南的乘龙快婿,他们如同一家人。那么,衡情论理 ,他和李家大小姐的感情势必有相当深度,至少也不可能只有一张白纸!只要不是一张 白纸,宗舜就是不诚实的。
这些思维使花晨的心更沉更痛,她不堪承受自己把初恋和初吻给了一个属于别的女 人的男子?
听到这样的质问,宗舜几乎绝望得瘫了,他生气、伤心、悲痛、无奈……百感交集 无法形容。
“花晨,你竟然不信任我?告诉我,阻挡我们交往的不是令尊,而是你的不信任, 是不是?”
花晨闻言,神情一片阴晴闪烁,满心矛盾的情结看在宗舜眼里,使他更加相信自己 的想法。
“花晨,你的智慧到哪里去了?怎么会陷入和世人一样的窠臼里去?你对一个人的 信任,对他的诚实与否,都不能自己去判断、认定吗?”
一串话问得花晨哑口无言。她一直深深认定宗舜值得她爱、值得她信任,但是李家 的事作何解释?
只听宗舜还在苦恼地抱怨:“花晨,你说因为令尊反对我们交往只是使我对你失望 ;你对我的不信任才是使我绝望……”
花晨只顾发呆失神,没有去倾听宗舜在说些什么,她想的是,既然这是一段没有指 望的恋情,又何必去追究李家的事呢?当她拿定了主意,她这个未得化解的心结硬给吞 下肚去,回眸来看宗舜时,却发现他的眼眶湿润,颊上残留着明显的泪痕。
花晨强忍心痛,鼓起勇气说出了真心话:“宗舜,不要难过。这一切都是情不得已 。我现在所对你说的,都是真心的,也是最终的结论。舍弃你,我痛苦;和你继续在一 起,处在两难之间,我更痛苦,相信你也是一样。
既然如此,我们冷静地分开吧,看看时间会不会给我们一条生路……”
说到这里,花晨悲从中来,不禁伏在前座的椅背上失声哭了。
生命中最初的、最深刻的恋爱,为什么有如此多的磨难?如此多的不圆满?她满心 期盼着第一次恋爱,一份殷殷守护到如今而奉献出去的完整感情,竟然回收到这样的残 局与遗憾!
她哭得伤痛如心碎肠断,只因为她说出了真心话,而这真心话就是她和他最后的结 局!
如果不是这样爱他,这样的真心话可以深藏心中,也不至于令她如此心痛难忍。她 是多么爱他!就像把真心话说出才能安心地死去一样,她不能对他有所保留,然而,谁 知道这样的倾吐却也可以教人断肠!
她隐忍而不能压抑的哭泣和抽噎,她那一番酸楚悲怆的剖白,令宗舜再度落下了滚 滚热泪。久久之后,他掏出了手帕,扶起花晨替她把眼泪拭干,长长叹了一口气,凝视 着花晨,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我原以为爱情是美妙而纯粹,能让人感到喜悦和幸福。 没想到它让你不幸,让你痛苦。好,花晨,我们分开,我不再追究、不再强求。”说到 这里,他急切地把她揽抱入怀,像是生离死别的最后一次依偎,一字一字清晰地对她说 :“记得我。我在时光的流逝中等待着你。”
花晨在他怀中默默聆听、默默记取。
没有点头,没有回答,只有任他紧紧拥抱的温驯与柔情。
然后,她离开了他的怀抱,深深地凝望他之后,打开车门,走出梅树林,向马路的 一端跑去。
好久好久,梅树林渐渐昏暗了。陶宗舜的座驾引擎发出一声悲鸣,疾疾自杯中冲出 。那悲鸣震动得所有挂在枝头的残枝败叶似乎都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