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雪自从伤了脚后,就不大方便每天晚上为雪染铺床熏被、端茶送水,只能另外委派别的丫鬟来做这些事。但是每天都听那些丫鬟委屈地说,她们做到一半就被公子喝斥出来,茶杯也摔坏了三、四个。
今夜,她忙完了其它的事情后,让人把她推到雪染的房门口,房内还有灯光,他的身影就映在窗纸上。
「侍雪姊,妳现在不方便走路啊。」推她来的小丫头好心提醒,其实是自己实在没有那个胆量再进去了。
侍雪叹了口气,「妳把茶送进去就好,其它的事情我来做。」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敲了下房门,将茶盘送了进去,人还没出来,里面就响起一阵清脆的声响,显然又有杯子被摔碎了。
侍雪双臂撑着轮椅扶手艰难地站起来,她随身准备了两根比较坚硬的树枝当作拐杖,然后就这样一步一挪地蹭进了房内。
眼见房内的景象和她想的一样,满地的碎片残茶,还有垂首一旁,浑身颤抖的丫头敏儿。
雪染的目光静静地停在她身上,仿佛从一开始他就料定她会进来,料定她要说什么、做什么。
她柔声说:「敏儿,妳先下去吧,再送一个杯子过来。」
小丫头如蒙大赦,飞快地跑掉。
侍雪艰难地一步步挪到桌边,想蹲下身捡起那些碎片,却因为脚踝疼痛站不稳而几乎摔倒。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的身体托起,她低声说:「多谢公子。」
冷不防他的手从旁边伸过来,将她扯到椅子上,动作略显粗鲁。
「谁让妳这样到处乱走?」他的口气透着不善。
她扬起脸,「公子不是说要我多活动活动,才有利于伤口愈合?」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妳就是这样理解我的话?」
「也许奴婢又理解错了。」她想低头却被他托住下巴,这一次他眼中的怒气并没有之前那样的「波涛汹涌」。
「妳如果再用这两个字,就别怪我冷漠无情。」
这带着威胁性的口气,却让她追问下去,「公子准备怎么样?是要赶我到雪隐城的什么偏僻角落去做粗活,还是打我五十大板?」
「哼。」他昂着头,没有立刻回答。
敏儿此时将茶杯送了进来,她连看都不敢看雪染一眼,行了个蹲礼又立刻跑掉。
「最近两天似乎已有不少人遭到公子的责骂,不知道是他们太笨手笨脚,还是公子心情不佳?」她冲洗茶杯,重新为他斟了一杯茶。「这茶也是我亲手烹制的,如果公子不满意,我现在就为公子重新去沏一壶茶来。」
他伸出的手没有去握茶杯,反而握住她的手,然后将她的手往面前一带,就着她的手喝下这杯茶。
茶水还是温热的,茶杯的热度陡然像点起的火,烧红了她的脸。
「公子……我、我去看看……」要去看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只是想尽快地逃离这里。
「妳怕什么?怕我吗?」雪染的右手没有松开,左手在不经意间捧住了她的脸颊。「最近妳好像变了。」
「是吗?」侍雪的肌肤一被他碰触不住地微微颤抖,但是身体周围都被他圈住,无处可逃。
「妳说,我成亲妳会为我高兴?」他又想起几天前她说过的话。
「唔……」
「那,为什么我在妳脸上看不出一丝高兴的表情呢?」他的话问得直接而且直踩她的痛处。
「那是因为……雪隐城的人向来不会多笑多语,这是规矩。」
「是吗?」他看着她,「在我的面前妳从来没有说过谎。」
她吸了口气,「是的。」
「但是……这一次我却不知道该不该信妳。」他的手指从她的脸颊缓缓移到她的唇上,「妳的唇很冷。」
这句暧昧的话,简直像是在故意撩拨似的,即使这句话里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但是仍然震动她的心弦。
「昨夜下雪,所以……」她还在狡辩。
「初见妳的那一天,妳的手是暖的,」他像是在喃喃自语,眼中竟然掠过一丝忧伤,一十二年后,连妳的唇都变冷了。」
她呆住。十二年前的事情只在梦中出现过,以为他未必能记得多少,但是……他竟然记得那么清楚,那些细节、那些心动的片段,原来不只是无法在她的记忆中抹去,连他也是如此?
他的双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就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姿势下,他的身体贴合而至,那双比冰雪还冷、比梅花还美的唇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覆上了她的唇。
侍雪的身体顿时变得僵冷,忘记要做任何的反应,直到他松开手,说:「今晚留下来。」
「不!」她的脸上不见任何的娇羞,反而是苍白不已。
她不能留下来,绝对不能。刚才的这一个吻比起天崩地裂更让她恐惧,在此之前,他们只是最普通的主仆关系,即使她为他耗尽了所有的心力都不失婢女的本分。
但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他们之间再也不是以前那种纯洁的关系。
他的吻,毁灭了表面的平和安宁,也将毁灭掉她。
「公子,别逼我。」她咬紧着唇,几乎将那里咬破。
「如果我逼妳,那又如何?」雪染猛然圈住她,声音中竟有着一丝温暖,「侍雪,说妳不会离开我。」
「我……」她挣扎着,却不肯回答。
「为什么不说?」他察觉到她心中不再住着以前那个卑微顺从的侍雪,刚刚舒展的眉峰又蹙在一起,「别想离开我,妳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她将唇咬得更紧,血丝渗了出来和进牙齿之中,腥咸的味道几乎淹没过刚才那一吻犹如落雪梅花的清香。
答应他吧,这不正是她的梦想吗?陪在他身边一生一世,而且除了雪隐城之外,她也是无处可去的啊。
她缓缓张口,就在那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忽然发现对面窗外有道黑影就挂在树梢之上。
好熟悉的身影,难道,黑罗剎跟踪到这里来了?
但是对方并没有采取任何的行动,只是像暗夜幽灵一样冷幽幽地看着房内的一切。
她的心头不禁一颤,忽然间又想起黑罗剎在密室中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是公子的弱点,若她死了,公子会怎样?
难不成黑罗剎当日没有杀她,并非是因为他所说的什么「小加惩戒」,而是另有打算?
比起用武功打败雪隐剑法,用她的情来杀公子的心,才是一招冷酷到极点的杀人招术,甚至不用他亲自动手,便可以轻易地赢了这一仗。
「公子,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她同时阻止他别的企图,「请公子为我留存这一分颜面。」
她明白地拒绝再与他同榻而眠了。在今夜这一吻之后,如果他们再共寝不知道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相安无事,当他圈抱她的时候又是否能坚守住最后的底线,不撩动任何情欲?
雪染深深地凝视了她片刻,双手下滑到她的腰上,「我送妳回房间。」
「让我多练习走走不是更好?」她连这最后亲密相处的机会都扼止住。
也许因为她一再地拒绝终于惹得他不快,他放开手,看着她自己起身,撑起那拐杖,一步步捱到门口。
「公子……」她又回过头,「虽然回到了雪隐城,公子还是要小心。」
侍雪的提醒让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没有回答,就这样定睛地看着她走了出去。
房门被轻轻地关上,他的目光终于转开,同样看向窗外的树梢。
他怎会没有察觉到外面的那个人?他熟悉城里的一草一木,更熟悉自己身边的一切事物。侍雪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如同窗外那株陪伴了他近二十年的梅树一样,就是有再小的改变也会尽收眼底。
此刻树梢上的黑影还高高地挂在那里,竟像是在等待他似的。
雪染走到窗边,足尖一点,身形如箭般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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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雪被敏儿送回房间后,便让敏儿先去就寝,但她却没有立刻躺上床去。刚才那一个冰冷的吻像是醇厚的老酒,直到现在才慢慢渗透出热度,让她的脸颊红如火焰。
公子吻她,或许并非是出于他对她有什么感情,只是在那样暧昧的情况下,他的猜测和她的试探都会演变成他们所不能掌握的结果吧?
公子说十二年前她的手是暖的。是的,那时候她初来雪隐城,年少无知还带着稚气,只是一个仰慕喜欢着他的小女孩。想不到,十二年后,那份喜欢会变得如此强烈。
公子说她变了,但她的转变又岂是一朝一夕?从多久之前,她就已经变了,但他并不知道,她也不应该让他知道。
今夜之后,其实什么都不会变,她还是侍雪,那个侍奉他的婢女,他还是她的公子,雪隐城的现任城主。不,他会改变,他还将会是薛家的女婿,薛小姐的丈夫。
他们都长大了,怎么可能还维持一切不变?那只是可笑的幻想罢了。
「唉——」绵长幽远的叹息声在她的窗外骤然响起,令她全身一震。
「看妳现在这忧虑的样子,还真的让人为妳慨叹。」
黑影就出现在她的窗框上,很惬意地坐着。
「没想到盟主会追到雪隐城里来。」侍雪不急不慌地,「你可知从没有敌人可以活着离开雪隐城?」
「雪隐城就算再神圣,也并非没有不可改变的历史。」黑罗剎像在冷笑,「就好像从没听说主人和丫头相爱会有什么好结果!百年来,雪家一直都只娶薛家的名门闺秀。」
他故意说这些话来刺伤她的心,但她只是淡淡地笑,在敌人面前她是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多谢盟主的关心,我代公子真心邀请盟主也来观礼,就是不知道盟主会不会赏这个面子?」
「妳算准了我不敢来,是吗?」他哼了一声,「妳也不要太得意,说不定我会亲自送妳家公子份大礼。」
「雪隐城里什么都有,不知道盟主想送的又是什么?可否先说出来,万一重复了别人的礼单,岂不是显得惊喜全无?」
黑罗剎拍了拍手,「没想到向来沉默寡言的妳会有这么伶牙俐齿的时候,好,我也不怕告诉妳,我只是听到一个秘密,所以想去问问雪公子是否也知道?」
一丝不安的感觉掠过心头,「什么秘密?」
黑罗剎的手指一点,「是关于妳的身世。」
她默默地盯着他,像在猜测那张隐藏在黑纱后的脸,还会说出多少惊人之语。
「听说十二年前,武十七的魔杖曾在揽月山庄出现,引来了江湖人士抢夺,而那一夜山庄一片混乱,庄主及全家上下几十口都惨遭横祸,整个山庄被人放火烧了,魔杖再度失去下落,而妳是揽月山庄唯一的遗孤。」
她静静地反问:「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对方得意道:「罗剎盟如果想知道任何事情,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调查清楚,不过妳的身世很难查,耗费了我手下不少气力。」
「辛苦他们了,难为他们事情已过这么久还能查得出来。」侍雪笑笑,「盟主想把我的身世说给公子听,然后呢?你以为公子会不知道这些事情吗?」
「当然,雪公子对妳的底细自然清楚,但是只怕你们都不会知道到底当年的惨案是如何造成的?」
「十二年前的事情,谁还会记得?」她怅然地说。
「如果我告诉妳答案,妳是不是该对我有所报答?」他摆出一副做买卖的样子。
侍雪回复,「盟主冒着危险半夜来找我,不就是要说这个秘密给我听吗?」
黑罗剎闻言一顿,又说:「妳对妳家公子的忠诚度令人敬佩,妳觉得这世上会有任何事情动摇妳的忠心吗?」
「没有。」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黑罗剎嘿嘿地笑了起来,「就知道妳会这样说,不过,在我把这个秘密告诉妳之后,只怕妳这份坚定就没了。」
侍雪一笑,「莫非盟主要说,当初揽月山庄的大火是我家公子所为?」
「十二年前,他也不过是个髫龄少年,自然没有这个本事,但是他父亲雪容是当时公认的第一剑客,为了魔杖要杀多少人可是在所不惜又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缓缓道出这个惊人的过往,本以为她会立刻脸色大变,没想到她仍旧是淡淡地问:「是吗?」
这下子反而是他吃了一惊,「妳不生气着急吗?自己的亲人当年惨死,由仇人将妳抚养长大,认贼做父之后妳就可以连一点羞耻之心、报仇之意都没有了吗?」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是真是假也不能全凭盟主一面之词,对不对?盟主有什么铁证可以让我信服的?」
黑罗剎往她的床上丢了一个铁牌。「妳熟悉雪隐剑法,妳看这世上可有第二种剑气能将这个铁牌划得如此伤痕累累吗?」
她拾起那个铁牌,上面镌刻着两个字——揽月。铁牌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了些锈迹,上头纵横交错的划痕的确不是一般的金属可以造成的。而这每一条划痕的走向,的确都是雪隐剑法的剑式。
握住那个铁牌,她面无表情地说:「盟主将我的身世告诉公子可以得到什么好处呢?让公子以为我是刺客,赶我出城?」
「这回妳猜错了。」他颇为得意,「以雪染对妳的紧张程度来看,他对妳只怕也早已情根深种,若是知道妳的身世如此坎坷,他的父亲还做过这样对不起妳全家的事情,必定会对妳万分愧疚,疼爱更加备至。若是如此,也就达到了我的目的,到那个时候再让妳死,不比直接杀他更让他痛苦难过吗?若是雪染因此而负罪自杀,更省了我的麻烦,妳觉得如何呢?」
如此冷酷的计谋,他居然能用这么从容优雅的语气说出来,侍雪只觉得有股寒意窜上全身。
「盟主如此抬举我一个婢女,真是不敢当。」她尽量保持语气平和,「只可惜世间万事并非都在你的掌控之中,盟主就不怕失算吗?」
「当然不能事事如意,但是只要达成一半,也算是不小的成功,不是吗?」黑罗剎忽然敏感地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妳那位公子似乎正往这边来,那我也不多做叨扰了。」
临走时,他又阴阴地笑了笑,「我看雪公子似乎还是个童男,说起来,妳可比薛小姐幸运许多啊。」
他的身影才刚刚消失,房门就被雪染从外面撞开,一身的落雪,一脸的震怒,劈头问道:「妳没事吧?」
「没事,公子。」侍雪不确定他是否有看到黑罗剎从这里离开。「出了什么事情吗?」
「有外敌潜入雪隐城。」他走到窗口,「为什么不关窗?」
「刚才……觉得有些热。」她迟疑着,再一次将黑罗剎的事情隐藏起来。
雪染回身看着她的脸,「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她坚定地回答,「没有。」
「我已下令全城搜查,妳这里我派留了十人看守,所以千万不要随意走动。」他说话的时候,外面的脚步声已经接踵而至。
她冲口而出,「如果公子那边有事……」
「无论有任何事,都不许妳出去。」他强硬地下令。
「城主,初舞公子和行歌公子求见。」有门人在外面禀报。
他拉开门,初舞和行歌都站在外面。
「出了什么事吗?」初舞问的和侍雪一样,他的目光扫向两侧,「如果靠这些人保护侍雪稍嫌太弱。」他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子,「不如我来陪侍雪好了。」
雪染哼了一声,行歌悠然插话道:「你难道忘记雪染公子说过的话?雪隐城的人不需要外面的帮助,更何况你现在受伤未愈,还是不要逞强了。雪染公子,若有在下可以尽绵薄之力的地方,尽管提出。」
「暂时不必。」他难得表露出一分客气。「若真有心,就不要到处走动,以避嫌疑。」
他穿过众人,衣襬卷着飞舞的雪花而去。
行歌与初舞对视一眼,像在商量该怎么做。
侍雪扶着门说:「行歌公子还是先带初舞公子回去休息好了,外敌今夜已经造访过一次,应该不会再来,初舞公子的身体也需要多静养才行。」
「竟让侍雪为你操心,」行歌戏谑地打趣,「初舞,你小心雪染公子生气。」
「我得侍雪青睐是我的魅力使然,他生哪门子的气?」
两人笑着也离去了。
侍雪转身回到房内,拨亮了烛火,满屋通明之下,她才可以努力平静自己几乎快要崩溃的心——
她真的万万没有想到,黑罗剎竟然会以她的身世来要挟自己也要挟公子。
那尘封了十二年的往事早已化作尘烟,深埋地下,如今被挖掘出来后,还带着一股幽冷诡异的味道,让她避之不及,想忘也忘不掉……
是的,忘记……她原本就记得这一切,只是从不曾刻意去想,所以才「暂时遗忘」了十二年。
十二年前,她只有五岁。五岁的孩子也许并不懂人事,但不代表什么都不明白。
那一夜不知有多少江湖人士闯进她的家,她的父亲在一团混乱中护卫着家人,当她害怕的哭着冲到大厅,正好看到父亲全身是血倒下的一幕,记忆中只依稀记得凶手使用的招式身法,正是她此后看了十二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雪隐七式!
正如黑罗剎所说,当时不过髫龄年纪的公子当然不会是凶手,而那时在世的人唯一能使用这套剑法的,就只有老城主雪容。
当她明白这一切时,她的心中却没有任何的愤怒,生生死死,本不过如此,短短的几十年中为何要记恨许多?
今生她能认识公子,留在他身边相伴相随已经是莫大的福分,无论老城主当年为何那样做,公子却从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虽然外表冷漠,内心却很善良,从她跟随他的那一天起,就已经选择了重新活过。
侍雪,终生侍奉雪染。这是老城主为她选的宿命,又何尝不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并不惧怕这个秘密公布于世,真正让她的灵魂为之颤抖的,是黑罗剎后面的那番话恰恰印证了她心中所想。
假使……公子真如黑罗剎所说的对她亦有情愫,哪怕只有一丝一毫,无论真假,她都不能冒这个风险,让公子再为她操心了。
其实,黑罗剎不会知道,她早已悄悄决定了自己的往后该如何走。那是全然不同于黑罗剎精心计划的一条路,也许是会激怒公子,却可以斩断一切烦恼的一条路。
那就是——永远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