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惆怅还依旧 第五章

  有些文化中人,毕生卖文为生,实则家徒四壁,全无隔宿之粮。在穆澄未入行之前的一大段日子,本城的出版社营运困难,出版社本身营运并不企业化,对于维护作家的利益,亦很马虎。一般贩文者,只靠报馆的稿费为生。

  说到报馆稿费,也只是近这几年才因为时移世易,调整至一个较为合理的水平。从前,别说太远,即使在七十年代,也是很微薄,薄得不能每月只为一间报纸、一个专栏面可以维生的。

  这种情况,一直令社会人上有个错误印象,认定了从事文化的人,必是穷书生无疑,年青有为的男男女女。免得过,都没有志愿成为笔耕贩文之士。

  穆澄当然留意到这个现象,时至今日,她有时跟一班旧同学茶叙,都会有啼笑皆非的际遇。人们在分账时总是迁就穆澄多一点。自动让他有便宜可占。加上,她装扮朴素,言语低调。更落实了朋友们以为穆澄的收入不过尔尔。只有方诗瑜咆哮抗议说:

  “你们竟不知单是她这人的版权费就已多过本城督爷的薪金了。收入根本傲视同侪!”

  穆澄吃吃笑,也不说什么。她不是故意装穷,她更不愿意充阔,她的作家酬劳没有正确地为外间人士所了解,对穆澄而言,只有一个遗憾,就是影响着年青人加入写作行列。毕竟世界是现实的世界,人们要求有碗安乐茶饭是合理的,于是都把写作列入嗜好之列,不打算贡献全副精神与时间,或许写作界因此而错过了不少可选之材,那是相当可惜的。

  话说回来,老一代的文人报酬际遇的确不如现在,潦倒落泊的文士不少。

  有一天,穆澄在读完副刊之后,忽然纳闷非常,因为专栏报导了老作家金风逝世的消息。

  死讯被发现的过程尤其令人神伤与感慨。

  金风是年逾六十的文士。他在几张报纸上都有专栏,专门针对时事,作相当有见地的评论。多年以来,穆澄是他的忠实读者,她也相信金风的读者很多。

  有关金风的像相与私生活,完全是隐闭的。由于他的专栏集中评论时事,就连一点关于自己的风声,都没有泄漏过。

  他从事写作几十年,未曾有过一天半天脱稿的习惯。非但如此,由于他职业操守好,根本就有储稿的习惯。中商日报负责发稿的助理编辑一直将他的稿件发至最后一份,才猛然发觉,这阵子金风没有把新稿寄来。他下意识地觉得事有跷蹊,于是向卢展棋报告。

  卢展棋跟金风不算相熟,但对于再老一辈的文人,有相当尊重,他很明白金风的习惯与作风,诚恐真的出了甚么意外,于是慌忙查看金风的联络电话。

  没有。报馆竟无人有他的家居电话,就为他太守规矩,从不麻烦编辑催稿,故此,大家都似乎没有需要跟他联络了。

  卢展棋分别跟几间报馆的编辑,包括中西日报的傅易联络过,都不得要领。事实上,在别家报馆,金风还有不少的存稿在,其他编辑就更不曾发觉有甚么不对劲处。

  没办法可想之下,卢展棋只好向报馆的出纳部门,取了金风的地址,亲自摸上门去。

  那是慈云山的地段,金风住的是那种等候政府徙置到公共屋邸去的铁皮小屋。

  卢展棋摸上门去,叩了一阵子门,已知事不寻常,立即掉头寻到了警察,讲明原委,安排破门而入。

  也无须冲进屋内,各人已知凶多吉少,因为门才被打开,一股难以想像的腐尸气味就冲进鼻子来,令人作呕。

  专栏没有形容金风的死因与死状,事实上,人老即死,自古皆然。凄凉的情况只在于一个人要苦撑几十寒暑,直至最后没能为力以维生的一天。才引起外间的稍稍关注,发现他己离尘世。

  何其不幸。金风连治丧费也没有。于是卢展棋义不容辞地带头向各报馆的编辑募捐了一点费用,以最简单的殓葬方式为金风办理丧事。

  穆澄看罢报导,情绪忽而低落至极,如果有一天,自己都有如此际遇,怎好算了?

  那时候,身边的亲人只有母亲一个。老人家当然会比自己先走一步。几十年里,难保穆澄的遭遇不就会像足这位金风先生呢!

  她吓得一身是汗,慌忙摇了个电话去找方诗瑜,神经兮兮的说:

  “诗瑜,你答应,无论多忙碌,也要每隔两三天,最好是一天,给我摇个电话!”

  “你发甚么神经病?”

  方诗瑜正在忙于公事,忽然接了这么一个言不及义的电话,觉得好莫名其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好朋友好通点声气。比较安全。”

  “好,好,好,都依你的。”

  方诗瑜但求快快把老友应酬掉,好再集中火力做工去。

  之后,穆澄又赶紧查看自己的银行户口,那存款的数字忽然的在感觉上变得微不足道,令她冷战频频。

  穆澄告诉自己,从今之后,更要省吃俭用。以备年老不时之需。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心理上超过这种变化,以致于忧心戚戚,当她认识了陶祖荫之后,就很快生了一种落叶归根、有个依傍、结束无依的感觉。

  当然,开源之外,仍须积极节流,穆澄坚决不胡乱花一个子儿。

  只是应用的也不能太省。例如,穆澄想,应该把小小的帛金送去给金风治丧委员会,聊表一点对文化前辈的敬意。

  穆澄从来都希望自己能对别人厚道一点,那么,将来总有一日,投桃报李,这种报应是来自天意抑或人力,都不相干,总之,自己今日如何待人,他日亦会备受类同待遇就好了。

  致送给金风的帛金,以支票形式寄给卢展棋,并附了一张字条。

  原以为又会石沉大海,谁知这次有了回音。傅易代卢展棋约穆澄见面。

  穆澄喜不自胜,严格来说,卢展棋还是穆澄恩师呢!

  他们的第一次茶叙,在那间叫陆羽的茶室,傅易也在座。

  卢展棋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年龄在五十开外。样貌整洁端方,有种凛然的正直之气在眉宇之间,很惹人好感。

  穆澄跟行内人尊称对方“棋叔”。

  “很高兴终于能见到你!”

  “我也是,真人此文字还要秀气,却没有文章里头的霸道,不像是个泼辣人。”

  大伙儿都笑了一阵,穆澄写文章是非常认真的,感情使到尽头,也见尖刻。但做人的确是两回事,卢展棋没有看错。

  “这儿是金风先生治丧处发回的毛巾与糖,你且收存,也替他向你致谢,你实实在在的有心。”卢展棋说。

  “金先生有没有亲人?”好像这样子问,很笨似的,穆澄一时间红了脸。

  “没有,非但没有亲人,且连朋友也没有。”卢展棋答,很感慨。

  “你们不是他的朋友吗?”

  “不,我们只是相识,从无来往。金风先生年青时在文坛相当活跃,后来招来口舌之争,他是心灰意泠,绝迹江湖好几年,其后实在为了生活,没法子不再找我们给他地盘写稿为生。”

  听得穆澄浑身不舒服,稍稍放软着身子,以求镇定。

  “比起金风先生这一类行家的际遇,穆澄你是相当的幸运了。”傅易说:“当然,也为你处事做人的胸襟相当宽敞。说到底,时移世易,现今谁还以旧时的一套是非加诸别人头上,以为可以生到什么干扰作用,也是过份乐观了。从前的电影明星,可以为流言困扰而自杀身亡,如今,巴不得你为她做宣传,总之越提她的名字越畅快!这也好,都算是光明面的处理手法。”

  经傅易这么一说,穆澄就有点靦腆,他无形中提起那宗有关她和棋叔的传言来。

  倒是卢展棋大方,他主动加入话题,反而使气氛好过:

  “那时,我和傅易都担心你初入行,抵受不了酸风妒雨,以及是是非非,谁知你管自埋头写作,完完全全没事人一个,连相关语都在文章中寻不出来,这真是太令我们兴奋的一着,穆澄,令我们安乐尤在其次,最难得是因此赢得了读者的信心,他们不会捧一个状若麻疯,专门撩是斗非,一天到晚骂街的泼妇!”

  一定是受了鼓励,穆澄大著胆子说: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展棋干笑,呷了一口茶。傅易代他发言:

  “完全是无中生有。那段你投稿去中商日报的日子,只为棋叔用多了你的稿件,旁的人心生不忿,于是诬指棋叔偏私,帮助自己的女朋友成名!”

  事隔多年,穆澄仍轻声惊呼。

  无中生有的是非,其恐怖的震撼力,令人不能自已。

  棋叔这才补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懒得分辩,干脆想办法把你介绍到中西日报去,你的文章实在好,胜在诚恳真实感人,切合时代需要,因而一说即合。没想到这些贫咀烂舌之士,因看你是初生之犊,声势凌厉,故而东拼西凑的把能破坏你的名声的资料纠集,旨在挫你的锐气。”

  “结果锐气没有被挫倒,你反而赢得了明眼人的赞许,你在读者心目中反成了个公正健康、磊落大方的人!”

  傅易这么说,一派洋洋得意。他年纪比棋叔小,是新一派的编辑,有他的豪气在。

  这一次的见面,解了多年的谜。

  实则上,回想起来,那个谣言之谜揭不揭晓也无所谓。时间一过,从前种种都不再重要,紧张的是将来。

  因而,棋叔也指点了穆澄的将来。

  他说:

  “一定要进军出版界了。”

  穆澄把兴奋的心情硬压下去,很有点犹豫。

  能在报纸上有写作的园地,已经很难能可贵,穆澄不敢对自己的写作前途抱太大的奢望。

  傅易是比较年青而心直口快的,他附和着卢展棋对穆澄的鼓励:

  “棋叔说得对,在工作上头要有风驶尽里,一定要寻求突破,在写作行业上找出路,在写作行业上找出路。只有喜欢读你文章故事的读者,会掏腰包,买你的书。”

  “他们会吗?”穆澄茫然而不肯定地问。

  “他们会的。”卢展棋答。

  “在外国,作家根本不写每日专栏,他创作了书,直接交给出版社发行。书籍与报纸是两种不同的媒介,向读者提供不同的享受。”

  傅易说这番话时,真有点像个生意人的口吻,并不像个编辑。

  穆澄这个感觉不久之后就被证实不是敏感了。

  她讷讷地回应:

  “我没有门路。”

  “有麝自然香。穆澄,你放心,我们会为你留意。”卢展棋说:“且,傅易快要转工,到一家具规模的出版社去工作。他的才干不只在文化上头,涉足商界,更有发展。”

  穆澄因着金风的去世,而第一次拜会了卢展棋,是的确其建设性的。

  短短两个月后,傅易把一份艺文出版社的合同放到穆澄跟前时,她开心得双手抱住自已,有一点点不知所措。

  傅易说:

  “这是我加盟艺文的第一个贡献,我相信你会成为我们旗下的一粒亮晶晶的写作明星。”

  说这番话时,是在许多许多年以前了。其时,傅易也不过是本着尽力鼓励穆澄而作的夸大之辞,完全没有想过多年后的今天,真的流行每间出版社都有旗下红星,至少宛如电影公司的模样,有了对象群众认可的偶像。就是卖座的保证。

  穆澄进军写作界以致出版界的过程,其实是算十分顺利的了。

  她有时也诚惶诚恐,疑幻疑真。

  过去了这许多年,她在文坛的地位已然确立,成为书店的销畅读物皇牌,读者心目中的一个挚友良朋,穆澄仍然周时不敢过份自信。

  这天,她穿戴整齐,去踉卢展棋茶叙,很自然地就表达了这重心意。

  “棋叔,我是真正幸运的人了,最低限度有缘跟你认识,得你提拔。”

  “穆澄,说你的作品跟你的个性不吻合,可又不是。然,能写如此配合时代感情与精神作品文章的人,竟有古老保守的头脑,真是少见!你那得人恩惠千年记的思想,是过时了!凡事也靠你的努力!世界上没有永远的幸运!”

  “就是为此,每天早起,我都问自己一句话,今天我的书会不会再不畅销了?”

  “顾虑是需要的,因为我们最重要的是可以好多久。但过份忧疑就未免庸人自扰。”

  “棋叔,每次见你面,都好像打了一支强心针似的。”

  “那么多请我饮茶吧。反正以后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呢?”穆澄惊问。

  “我考意退休,到加拿大去定居了!”

  “你还年青呢!”

  “六十岁出头了!”

  “世界许多成功人物是自六十岁才开始的。”

  “我从十四岁出道至今已经四十六年,是太累,老早应该休息了,我不知多渴望只是看书写字,安度晚年,若不是经济环境不许可,我老早已经成行。”

  说了这句话,彼此都默然。

  一阵子,穆澄才说:

  “报馆的公积金很微薄是不是?”

  “跟巴士公司工人的待遇相去不远。”

  实展棋苦笑。

  真是无话可说了。文人生活清苦,似有积习难返之势,好像贩卖文章与从事文化的人,都应该义不容辞地承担生活重担,和经济的迫害。

  名与利二者一向不可双收,自古皆然。还是一般文人作茧自缚,认定了一谈钱财。立即变俗。只好跟贫穷结下生死不解之缘,才算是清。

  那一个办报的人不是商人?在商言商,开源至要,尤应节流。反正世界认同文人能吃苦。这么千秋万世都已经过了,旨不在今天今时。

  唉!

  穆澄真是啼笑皆非。

  穆澄也知道,自己提出怎么样的私人相帮,都属枉然。还是那句话,文士风骨,太深入人心。局外人与局中人都同时认可的事,谁敢违背,似是罪该万死。

  要报答卢展棋。也就得另想办法。

  “别只说我,你的新作几时出版?”

  “下星期。”

  “什么题材?”

  “说一个女作家跟读者谈恋爱,轰轰烈烈的,至死方休。”穆澄说这话时。表情相当轻松俏皮。

  这恰恰跟卢展棋脸容刹那间变得肃穆,成了个强烈的对比。连穆澄都发觉异样,因而半途收住了笑容,战战兢兢地问:

  “棋叔,你听到关于这本书的什么恶评?”

  一般来说,穆澄是在把文稿交给报章登之后,才出版成书的。也许故事连载于报章时,已经有读者回应。而穆澄是非常重视读者的意见的。

  卢展棋果然点了头,郑重地说:

  “穆澄,取材要万分小心。因为群众对偶像的思想与感情,很多时是超越常情常理,不能揣测到的。若然你还推波助澜的话,有时会招致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穆澄很感激卢展棋的细心提点,但未免觉得这前辈有点小题大做。当然,她还是恭谨地继续聆听教训。

  卢展棋煞有介事的说:

  “别的例子不说,你还有看我们报纸那个叫珍珍手记的专栏吧?”

  穆澄点点头。

  珍珍根本是个男的,这是全行皆知之事,但就为他写得传神,不论是气氛与笔触都令读者深信珍珍是个千娇百媚的万人迷,于是怪事连连发生,他月中收到的鲜花玫瑰,转手卖回花档,也可换到一席丰富的酒筵。至于约会他的男读者,更不计其数。最离谱的一次是有位男读者抱住一束花坚决站在报馆门口等他。站了半天,珍珍回报馆来,一脚踏进大门,那报馆护卫员就对那读者说:“喂,这位就是珍珍了!”

  连穆澄都张大嘴巴,急问:

  “那读者怎么反应?”

  “信不信由你!他即席昏过去,还要劳烦报馆的人送他进医院去。”  穆澄听罢拍起掌来哈哈大笑。

  “我也是珍珍的读者,他的确写得生鬼而又销魂,连我们女的念了,有时都觉心旌摇动。”

  “穆澄,你还不知道这世界是光怪陆离的世界,不能不小心翼翼,凡是吃公众饭的人,都不可轻率,对捧你的人要保持一个合理而诚意的距离,是最安全的。”

  穆澄在老行家面前似小女孩,她托着腮帮问:

  “这跟我的新小说有什么关系呢?你怕我的读者真想跟我谈恋爱?”

  “我怕有人会认为你是会跟读者谈恋爱,因而出什么乱子。”

  穆澄又忍不住笑:

  “棋叔,别看得恋爱是如此儿戏的一回事。两个人未经相处,就生感情,小说归小说,当不得真,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

  “那么笔友结缘呢,又怎样解释?”

  “那仍是交往沟通的一种,总之,单程路在恋爱上头行不通,对不对?”

  实展棋无奈地耸耸肩,他当然知道穆澄入世未深,且又性子耿直。旁的邪恶事,一天不发生在她身上,她就不容易知晓。

  回到寓所的大厦来,穆澄开了信箱,跌出好几封信,都是些银行信用卡、水费、电费等居多,要是管这些账,也够头痛。

  她忽然之间羡慕起诗瑜来,诗瑜曾说:

  “挣扎到有女秘书的最大利益是不用再管零碎杂务,实在太烦太烦了。我宁可荷枪实弹的勇战沙场,为国捐躯,也还死得壮烈,怎么可以无端端走在人家屋檐下,楼上刚好扔只玻璃樽下来,误中自己,一命呜呼?冤枉!”

  天!穆澄想,她就是那天天被玻璃樽扔中的不幸人!

  穆澄一直翻那些信,其中一封以淡梨红色的信封写来的,那信封的纸质非常非常雅致高贵。

  谁写来的?

  穆澄打开来看,字写得很雄浑有力,用墨笔写的,更见心思与功夫,看看署名,单一个“清”字。

  穆澄记不起来,她有那一个朋友同学姓名有一个“清”字。

  无论如何。把信念下去:

  “澄:
   请原谅我如此冒昧地直称你的名字。
   然,这样子比较亲切,我只是希望能表达我对你的一番诚意感受罢了,你会接受吗? 读罢了你最新的报纸连载小说《惆怅还依旧》。有无限的期望、憧憬与喜悦。总的一句话,你写得实在太好了!

  我在静心等待单行本印出来,再会一读再读三读。

  在搁笔之前,我就有一个请求。自《惆怅还依旧》出版日开始,容许我每天送你一件小礼物表达心意,好不好?

  施比受有福,尤其“施”的对象是自已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那份踏实与安慰,万圣你成全。
  清”

  穆澄一口气看罢,不禁莞尔,读者一般是很热诚的,而这位署名叫“清”的读者,更是有点心意的人吧!

  穆澄把信再好好一瞥,但见上款下款,合共是“澄”、“清”二字,好像是互相呼应似。

  怕是这位读者刻意的安排吧!故而连他的姓氏都不写出来,为求达到这个后果。

  日常生活委实是刻板、沉闷得可以,若不靠着这班读者的一些额外鼓励,粉饰着穆澄的起居,渐渐的怕会觉得了无生趣。

  穆澄心想,自己跟读者怕已是在某一个层面上心连心、手牵手地生活着,比起实际上与她同室而居、同衾共枕的人还要彼此思念、牵挂下关注、爱护起来的。

  这种感觉,总的来说,仍是好的。

  穆澄的新书《惆怅还依旧》,一出版就被抢购一空。不知何解,一个星期下来就要印刷厂拼命赶印。

  穆澄得到这个喜讯,并非来自出版社,而是她光顾了二十多年的一家书店老板告诉她的。

  “穆澄啊!这本新书怕是你的一个突破了,一天到晚跑进来说要买这本书的人多得很。照看现今的趋势,三个月内售出八版至十版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要定夺书的畅销量还要加上时间的因素,一本书能在短时间内销售十版,当然的比较过得十年八载才达到十版的走势优胜。

  “但是,为什么呢?”

  穆澄那自信心及安全感不足的毛病又跑出来了。

  书店的马老板说:

  “你在书中道达了对读者浓浓的爱意,这是相当引人入胜的。活像歌星突然对爱他的歌迷,献唱一曲,只是表达他也爱护歌迷的情感。得到偶像作如此回应,如何不欢声雷动?”

  “我是真心的。”

  “这就更好了,现今人人都在天天对牢黄脸婆与古板公事,难得从书中寻找出新刺激、好感受,纵情幻想,比看一部电影还能享受深远,故而,请记着我的话,书业还是有前途的。”

  穆澄实在太高兴了。

  最难得是连一些专栏都在捧她的场。说实在的,这圈子仍然有文人相轻这回事。

  这些年来,穆澄的书再畅销,仍有同文肆意批评说:

  “这些供人们消遣的读物,有什么文学价值可言?穆澄的书永远不是(红楼梦)!”

  如此评论算不算好笑?穆澄并没有想过自己是曹雪芹。

  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应是确切地知道自己的才华与实力。不能高估自己,妄自为大,招致灭亡,才不可低估自己,妄自菲薄,却步不前。

  穆澄从来都只是一心一意的以现时代坊间最易接受的文字与思想,通过创作的故事表达出来。她为自己写作而定的目标,根本上已经成功地达到。

  世界容纳的文化产品至多至繁,能够赢取市场内的一份支持力量,就代表了它的存在价值。

  这份成绩不被认同,是曾一度令穆澄气愤的。

  直至傅易劝她:

  “你的文章是为广大读者写的。你的书是被广大读者看的,不要只执着于同行内的评论,而舍本逐末、而轻重倒置。更何况也只不过是行业之中一小撮人的意见而已。”

  这才稍稍平了穆澄的气闷与不忿。

  日子一过下来,她写作的坚持与稳定的市场销路,也许慢慢慑服了更多的人,且终于盼得到有人肯站出来说一句公道与鼓励话,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日来,穆澄的心境还算开朗的。

  她在想,如果没有事业和工作的女人,悲哀必定更添一重,无他,生活案头的喜怒哀乐都系于一个人与一家之上的话,可能会出现过于一面倒的情况了。

  这些天来,由于新书畅销,陶祖荫的泠面孔,看在穆澄的眼中,也不觉得太难受。

  就像今晚,穆澄老早的烧好饭菜,一直等祖荫下班,等呀等的,候至电视台的那黄金时间播映的长篇肥皂剧都已收科了。还未见踪影。

  穆澄开始起了一点点的忧疑,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她又不敢摇电话到公司去问个明白。因为曾经有一次,在差不多跟现今类同的情势下,她摇电话去找丈夫,当晚,就被陶祖荫训斥一顿,说:

  “平生最怕那种丈夫迟归一两小时,就紧张到要去报警的女人!”

  穆澄当然不是这种女人,但自己对丈夫的关心上心若被视为不大方的监管行动,也真叫没法子的事。

  穆澄闭上了咀,惯常的以那种有则改之,无则嘉勉的态度去应付丈夫的责难。

  故而,这一夜,她也不能采取些什么行动。

  直至等过了九点,电话才响起来。

  “我不回家来吃饭了,公司有事!”

  就这么简单约两句话,也不解释原因,更不致歉,陶祖荫就挂断了线。

  穆澄呆坐在电话机旁好几分钟,然后才晓得想,是老夫老妻了,所以应该是士这个样子的。

  唯其搭通了让自己下台的阶梯,她才能稍稍挺一挺腰,站直起来。跑到厨房去把饭开出来给自己吃。

  独嚼无滋味,事在必然。感受如何,不必细数。

  忽然的,有人按动门铃。

  穆澄抬头望向大门,心上竟掠过一阵兴奋,好像活在深山野岭内的人。忽然来了个远亲,添一份希望,加半点生气。

  她立即走出去开门。

  “陶太太,你的花。”

  只间人语响,根本看不到人。穆澄只见一大蓬的百合花及星花,出现在铁闸之外。

  然后那送花人才几经艰难地把一张脸露出来,首先展示一个笑容,原来是大厦管理员忠伯。

  “陶太太,有位先生放下这束花,着我送上来给你。”

  穆澄呆了。

  实在太美、太清丽、太眩目、太使她晕眩。

  半生人未试过收如此一大蓬优雅的花。丈夫固然未试过送她花,就是读者表达的心意,也决没有如今的一番气势。

  穆澄把花抱进屋来。整间房子都立即芬芳馥郁起来。

  穆澄坐下来把花放在膝上,她家根本没有合适尺寸的花瓶可以安置这份重礼。

  她把附在花束丝带上的卡片拿下来,拆阅:

  “澄:
  愿你快乐
  清”

  啊,又是他!那个叫“清”的读者。

  穆澄想,这人真有心思,兼有品味,连短短四个字“愿你快乐”,都似乎满载情意。

  不过,也实是太破费了。穆澄把卡片翻来覆去的看,发现不到他的地址。否则。一定要写张回条,除了谢谢对方的雅意之外,也真要请他别破费了。

  这一晚,穆澄一直伏案写作,她根本都没注意到丈夫何时回来。

  翌晨,穆澄起床,跑到厨房去,吓一大跳。

  怎么那一大束的白百合,被塞到垃圾桶去?

  一家子两个人,既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必然是另一个人的举止行动。

  为什么祖荫要这样做了是因为妒忌吗?

  穆澄轻轻惊呼,心想,糟糕了,丈夫一定是有了误会了,男人也有小家子气的。尤其是原来他紧张自己的感情的话。

  也真难怪他不高兴,一般来说,真是只有异性朋友才会有如许心思,买这一蓬漂亮的花。

  当陶祖荫起床喝咖啡时,穆澄讷讷地试图向丈夫解释:

  “那束正是一位热情的读者送来的!”

  的确,在这之前,穆澄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然,她并不需要准备答案,因为陶祖荫只是冷淡地说:

  “制造废物而已!你应该在专栏内通知你的读者,以后请折现金!”

  陶祖荫的这句说话如果以轻松的语调说出来,她可以认定丈夫只是幽默而已,自己的感受会好得多。

  如今硬生生的塞她这么一句话,岂只令人难过,直情连昨天收花的喜悦,都给连根拔掉。

  日子真是在太沉闷、太沉闷的气氛下渡过。

  整个下午,穆澄的写作进度极差,伏案工作多时,稿子写得并不称心如意,这样子支撑下去,不会得出好结果来。

  且穆澄有个习惯,她不大修改故事的情节,所有桥段与对白,都是顺着自己当时的所想与意念写出来,一挥而就,好与不好都在一下笔时就成了模式,这才见真性情,一旦作太大改动,反而失真。

  故此精神不好、灵感不来、情绪不稳时,穆澄宁可不写。

  这个下午,也真是太难过了。

  穆澄掷笔,决定放弃,站起来,百无聊赖地在房子走了几圈,一种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的无奈,更涌袭心头。

  穆澄于是抓起了电话,摇给方诗瑜。

  对方答:
  “请问谁找方小姐?她正在开会。可否给我们留下电话,以便方小姐稍后回你电话?”

  穆澄谢过了就算,也不劳留口讯了。

  远水不能救近大。等到对方回电,自己都已捱过这几小时的孤寂时光了。

  穆澄没办法,想起母亲来,即摇电话回娘家。

  电话响完又响,一直持续五分钟,却没有人接听,母亲显然有她的节目了。

  穆澄再禁耐不住,她挽起手袋,走出街去。

  一直无目的踱着,在太古城的商场内乱逛,根本连浏览窗橱的心情也没有。

  走出商场,不期然地步向海边,呆呆的望住九龙那边平坦坦的机场,遥看飞机的升降。

  穆澄想,怎么可以振翅高飞,去得远远的,脱离这个尘世,过一些完全平静、没有俗务、没有亲人、没有生活挂虑的日子?

  只这么一个念头,却顿觉满心舒畅,不亦乐乎!

  穆澄就这样的站在海边半日,直至黑夜来临,她才意兴阑珊地走回家去。

  再伏案工作时,她把这天的感受写在一篇杂文内,传真寄去报馆。

  那段文字是这样的:

  “忽然的想,有人把我带至老远的一个地方去,过一些近乎原始的生活,是一个我愿意作的新尝试。

  这些年,不得不承认,纵有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生活成绩,也实在太疲累了。

  我需要的是憩息。

  我需要的是安宁。

  人们都说作家很多忙得不能接受虚无飘渺的念头。然,我不是的。

  我的每一个愿望都有很深的诚意。

  就如这天,我累了,跑到海边去呆站一整日,心情也就回复过来,再有力量返回普通的、劳动的、烦嚣的世界去!”

  也许穆澄说得对,她把郁闷的衷情诉诸蓝天、诉诸碧海、再诉诸读者之后,整个人都像减了磅,轻松起来。

  这个周未。陶祖荫向她建议说:

  “爸妈叫我们回家去吃饭打牌!”

  穆澄心平气和地答:

  “我跟你去吃饭,饭后让我回来赶稿好不好?我根本都不喜欢打牌!”

  陶祖荫点了头,就这样子决定下来了。

  晚饭吃得很早,陶家的人太热爱麻将这游戏。

  穆澄并无埋怨,她尽了做儿媳妇例行亲善拜访的责任,恨不得早早回家去享受她的工作。

  当灵感如泉涌至,而又可以心无旁骛的奋笔直书时,是万二分畅快的。

  穆澄回到屋子来,才扭亮了走廊的灯,就有门铃声。

  她想,这么巧。好像候准了自己要回家来,才按门铃。看看手表,还不算夜,才九点的样子。

  她打开大门,隔着铁闸,又看到了很大很大的一蓬白色百合与星花。

  天!又是那个叫“清”的读者送来的花!

  怎么办呢?等下陶祖荫一回来,又把花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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