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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琉璃 第六章

  可宜已经习惯了她的新“窠”。

  她喜欢这儿,这儿给她强烈的“家”的感觉。搬到这儿来之后,她就没回过父母的家,她怕见母亲不满的脸,怕见哥哥不谅解的眼神,更帕见父亲的沉默。

  这儿——简直可以说是她的避难所了。

  这阵子工作不太忙,她能很正常的上班下班。回来之后她喜欢东抹抹西擦擦,要不然就躲在厨房煮几味小菜,等哲人回来晚餐或宵夜。这些小事虽不及她白天工作的挑战性强,她也做得自得其乐。

  今夜哲人会很晚回来,他在开一个重要会议。她该预备些什么给哲人呢?虽然和哲人相爱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才真正相处,她并不熟悉他的爱好。

  想到这儿,下意识地就想起了阿美。阿美现在怎样?她愤怒吗?伤心?痛苦?或已经麻木了?他决不想伤害阿美,却又无法拒绝和哲人同居。人是自私的,她承认。这段日子里哲人回过阿美那儿吗?她从没问过,也不想问,问来徒增烦脑而已。

  这件事——并未算解决,阿美始终会知道她这儿的地址,说不定找上来……

  猛然冲进厨房,为自己拿一罐冰啤酒。不敢再想这些问题,她该珍惜目前的幸福,抓紧它。

  电话铃在响,她又立刻奔回客厅。是哲人吗?

  “哲人!”

☆☆☆

  “不。可宜,哲人在吗?”阿美的声音。

  老天!阿美的声音。

  “不,不,他不在,他在公司,”可宜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有点语无伦次。阿美的电话来得太突然了。“他开会,一直会开到很晚。”

  阿美沉默一阵,又期期艾艾,非常不安,非常害怕的低声说:

  “我并不想打扰你,可宜。真的。但是我找不到哲人,他们说他不在办公室。”

  “你有重要的事?我能帮你吗?”可宜说。

  “是。妹妹病了,发高烧,我想送她去医院急诊,我怕她会抽风。”

  “啊——是。我立刻来,立刻开车来送你们去医院,哲人的确在开会。”她慌乱地说。

  “谢谢你,可宜。”阿美收线。

  衣服也来不及换,套一双鞋子拿了车钥匙就往外冲。

  她很着急,连冲了几次黄灯,好像自己女急病一样。赶到阿美那儿,她已抱着女儿等在大厦楼下。一看见可宜的车停下来,她立刻奔上前,眼泪簌簌而落。

  “别急,别担心,进医院打一针就没事了。”可宜安慰着。其实,她也知道阿美的眼泪未必因女儿而流。

  阿美抱着女儿,一面用纸巾抹眼泪。

  可宜心很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把汽车开得飞快。

  终于到了医院,阿美抱着女儿先奔进去,可宜泊好车,随后就进去。

  只见阿美呆呆的独自坐在急诊至外面。

  “妹妹呢?”可宜关心地问。

  “护土抱进去了,”阿美现在倒是没什么眼泪,苍白中带着失神。“但愿她没事。”

  “一定没事的。小孩子发烧是常事。”

  “她早上就发高烧,可是我拖到现在才送她来医院,我怕误事。”“

  为什么一早不送?”可宜问。

  “哲人不在,我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阿美垂下头。

  “你知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

  可宜无言以对,心中歉意更深。

  “我真没有用,”阿美自责着。“如果妹妹有什么事,我不能原谅自己。”

  “不是你的错,阿美。绝对不是你的错,”可宜喃喃地说。又像自语,又像在安慰阿美。“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想办法通知哲人。”

  她打了无数电话都没法和哲人联络上,开会的地方不准接电话进去。回到阿美处,女儿正被推出来,要送进病房。医生问:

  “谁是家长?”

  “我,我是母亲。”阿美连忙说。

  “孩子小,我们准许你留院陪她。”医生说:“她是脑膜炎,你为什么不早些送她进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阿美嘴唇发青,全身抖个不停。

  “有危险吗?”可宜也心寒。

  “病情还算稳定,如果过了今夜,就脱离危险期了,”医生摇摇头。“希望她身体强壮,不要引起并发症。”

  “并发症?!”阿美又被吓傻了。

  “是可能发生。但不一定,”可宜强自镇定心神。“你放心,妹妹吉人天相。”

  “会吗?会吗?”阿美全无信心。

  “一定的。”可宜握了握她的手。

  她们一起送女儿进病房,二等的,有两张床。

  “你睡这张床,”护工说:”田太太,通知了田哲人先生吗?”

  “找不到他,他在公司开会。”可宜代答。

  “在电视台做事简直就没有了私人时间,好像卖身一样。”好心的护士笑。“有任何事,请按铃叫我。”

  “请等一等——”可直叫往她。“今夜很重要,为防万一,我们想请个私家看护。”

  “好。我替你们办。这位小姐,可否来签个字?”

  可宜向阿美点点头,随护士去了。

  可宜在请私家看护的纸上签上名字。护主立刻惊异地抬起头,定定地望住她。

  “我——有什么不妥?”可宜问。

  “你就是叶可宜?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护士不能置信。“你和她——你和田哲人——”

  护士说不下去了,毕竟是外间传说的谣言,根本不知道真假。

  可宜正感尴尬,护主又说:

  “看你对田太太这么好、这么关心,外面的谣言一定不正确。”她说得十分有信心。“我好喜欢你监制的节目。”

  “谢谢。快去办事吧!”可宜催促。

  护主匆匆离开后,可宜又回到病房。哲人的女儿躺在床上昏睡,阿美呆呆地坐在床边。

  “私家看护就来了,你放心,”她拍拍阿美的肩。“一切会变好的,有信心些。”

  阿美无言点头。

  “我——先回去了,”可宜犹豫一阵。“我继续找哲人,一定要他赶到医院。”

  “谢谢。可宜,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可宜摇头,悄然离去。

  她非常的不安。刚才护士的天真直言很影响她的情绪,人家不相信谣言,她却知道谣言是真的。她有被人揭了疮疤的感觉。

  驾车时有些茫然,不安的感觉一直缠绕着她,她觉得好累、好累,就快支持不往了。

  一进家门,就看见哲人安详地坐在那儿看报。

  “可宜,你去了哪里?你在到处打电话找我?”哲人问。

  “别说话,快些换衣服赶去医院,妹妹脑膜炎,正在危险期中。”她一口气说。

  “什么?!妹妹?!”哲人跳起来,立刻换衣服。“什么时候?是你送她入院的?”

  “是。阿美找不到你,只好我送她们去,”可宜吸一口气。

  “你的女儿,我不能不关心。”

  “谢谢你,可宜。”哲人捉住她的手,一脸孔惶然,但还是看得出感激。“我今夜可能不回来了。”

  哲人去了。

  一阵空虚袭上心头。哲人并不真正属于她,是不是?当阿美或儿女有事时,他便会不回来——这是哲人第一次不回来,但她感到害怕。她怕的是不能永远拥有哲人。

  哲人赶去医院是绝对正确的,他是父亲,应该关心女儿,何况女儿在生死关头。可是——她无法形容心中的空虚和害怕,哲人至少——不完全属于她。

  躺在沙发上,头痛得要爆炸。肚子很饿,却完全没有食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凌晨  2点半,哲人一点消息都没有。

  当然,他说过不回来的,她该有心理准备,然而她仍然挂心,恨不得立刻赶去医院。

  理智告诉她不能去。人家夫妇在陪危险期中的女儿,她去算什么?一个好心的第三者?

  忍不往自嘲地笑起来。根本一开始就是错的,对与错是死敌,没有可能妥协起来,她还在坚持什么?一直以来她只是在骗自己,是不是?

  她和哲人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等到天亮时,她仍未合眼,原因简单,哲人设有回来。班却是要上的,最后的退路是:好在她还能供养自己。

  回到办公室,情绪非常低落,精神也不好。几个手下见到她都觉奇怪,他们心目中的女强人怎么变了样子?可是谁也不敢问,她的威严还在。

  借故去哲人那儿望望,原来他也来上班了,还忙得十分起劲,有点浑然忘我。她没有跟他招呼,悄悄地退出来。

  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感情占了女人的全部,但男人还有事业,事业才是男人最重要的一环。

  昏昏沉沉地做完一天的工作,在哲人还没有找到时她就离开,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处,她要好好地想一下。

  她总不能等到哲人告诉她“我要回到阿美和儿女身边”时,才想到去路吧!

  不是自私,谁都有权先为自己打算。

  仇战在酒廊中遇到已喝得半醉的可宜,他好意外,为什么不见哲人,而可宜一个人在喝闷酒?

  “我能坐下吗?可宜。”他问。

  “啊——你。”可宜醉眼望他。“坐,坐,我们一起喝酒,今天就我和你。”

  是有什么不受吗?仇战想。

  “我陪你喝酒。”他说:“哲人呢?”

  “他——我一天没见着他了,可能在公司开会,可能在医院陪女儿,谁知道呢?”

  “他女儿病了?”

  “脑膜炎。大概已过了危险期,否则他不会安心上班。”可宜举一举杯。

  “发生了什么事吗?”仇战十分关心。

  “事?没有,没有,你想到哪儿去了?翡翠呢?你没有约她?”

  “几天没见到她了,”仇战有点无奈。“我约她三四次,她才应一次约,不知道为什么?”

  “你喜欢她?”

  “她是个极特别的女孩子。”他想一想说。

  “怎么特别?沧桑?永不展眉?爱情执著?永远猜不透?”可宜笑了。

  “我说不出特别在哪儿,她的确给我特别的感觉,”他说:“有时候她呆呆地望住我,眼睛里充满柔情幽怨。有时候又好冷,仿佛我是个陌生人。”

  “你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你像之浩。”可宜又笑。

  “真的那么像?”

  “骤眼望去简直是一个人,尤其是冷漠和遗世独立的神情。”

  她摇摇头。“看真了,你比他健壮、粗犷些,他却风流潇洒。”

  “冷漠的人怎能潇洒?”

  “他就是这样,矛盾中自有统一,很有魁力。”

☆☆☆

  仇战思索一阵,很小心地说:

  “我可以问——她和英之浩以前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说好呢?”可宜喝一口酒。也许是有点醉意,她失去了平时的谨慎。“裴翠和之浩认识时她才16岁,是她的初恋,刻骨铭心,不可代替的那种。然而之浩是个浪子,有他自己的生活,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容任何人侵犯,包括翡翠。而且之浩好赌,结交了一些狐朋狗友,他们之间是爱恨交缠,分又不能,不分也不行。弄到后来之浩远走美国,终于——发生了那件事。”

  “被枪杀?到底怎么会发生的?”

  可宜叹一口气,神色黯然。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痛苦和难处,有些事也是天注定的,人也无能为力。”

  “能否说详细些?”

  “问翡翠。她是当事人,她最清楚,”可宜放下酒杯。“你问她或者她会告诉你。”

  “我不问。除非她自动告诉我。”他也很好强。“现在——我不知道她当我是哪一种朋友。”

  “我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可宜说:“她喜欢把事情放在心里,甚至我也不能真正了解她。”

  “谁又真能了解谁呢?”

  “对了,谁又真正能了解谁呢?”她摇头。“我真的相信这句话,真的。”

  仇战凝视她半晌。

  “可宜,你不开心?”

  “是。我很烦,所以我来喝酒。喝酒当然不能解决问题,总比独自坐在家里面对四堵墙好。”

  “你生哲人的气了?”

  “不。没有。不关他事,又不是他错。令我烦的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和矛盾。”

  “你这么聪明也会矛盾?”仇战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你早该已接受事实、面对事实,而且你一直做得极好。你的开朗洒脱呢?去了哪里?”

  “针不刺到肉不知道痛,”她苦笑。“不能每件事都以洒脱对付。这件事我洒脱不起来。”

  “哲人知道?”

  “我不想给他任何压力,他太忙,压力本已够重。我怕再加一点点他就承受不住,垮下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助他一臂之力?”他问。他眼光十分有智慧。

  她呆呆地望了一阵,突然间眉头就展开了,酒也清醒不少,人也精神起来。

  “你说得对,为什么不助他一臂之力?”她反问。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希望一切美好。”

  “美好的定义每个人不同,我也希望美好。”她笑。”今夜登台吗?我陪你去。”

  “我打电话让经人来。”他站起来。

  “不,”她阻止他。“说好了只是我们俩,今夜我不想见任何人。”

  “你总要见他的。”

  “是。但决不是今天。”她肯定地说。

  “好吧!惟一的条件是你不能再喝酒。”

  “像个老人家。”她摇头。“没有人陪当然只能喝酒,有你在我们聊天。”

  “时间还没到,我们再坐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没有哲人,没有翡翠。”她立刻声明。“否则我立刻走。”

  他只好坐着不动。过了好久,他才轻声问:

  “其实一开始——你想过和哲人的将来吗?”

  “没有。”

  “怎么突然在意起来?莫非女人非要经过结婚一关不可?洒脱如你也不能免俗?”

  “我没有想过结婚。”她仅直觉地说。

  “那为什么情绪低落?”他反问。

  她呆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既然没想过结婚,有没有结果、能不能完全属于她又有什么关系?儿女、阿美是他们,他是他,为什么要混为一谈呢?

  她钻进了牛角尖。

  “想通了吗?”他凝望她。

  “谢谢你,真心的。”她伸出手跟仇战握一握。神情也大为好转。“是不是女人容易小心眼?”

  “也不是。你该有倾吐的对象。”

  “你呀!你是极好的对象。”她仰起头来笑,尽复平日风采。

  “现在介意我打电话叫哲人或宿玉来吗?”他笑。

  “不介意。我们习惯叫她jade或翡翠,你偏叫宿玉?”

  “我习惯叫人名字。而且我觉得翡翠不像她本人,她是玉,她是我们中国的汉白玉。”他说。

  “见解颇特别,讲给她听吧。”

  “我不讲好听的话给女孩子听,没这必要,”仇战摇头微笑。

  “我只讲真话。”

  “对每一个女孩?”

  “对我喜欢的。”他说。非常坦朗,非常光明正大。

  她点点头,忍不住再点点头。

  “去打电话吧!”

  仇战去了5分钟后回来。

  “哲人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找你,”他笑。“他会立刻赶来。”

  “他没去医院?”

  “他已回到你们的家里。”他说。

  那“家”字令她心头一阵温暖,下意识地溜出了笑容。

  “翡翠呢?”

  “她不在家。”他很苦恼。“不知真不在或假的?”

  “让我去试试。”她义不容辞。

  不到1分钟她回来,摊开双手作无奈状。

  “真的不在。下了班没回过家。”

  “她能去哪儿?”

  “不知道。只能肯定不是跟天白在一起,”她说,“我也打电话问过天白。”

  “他怎样?灵之回他公司了吗?”

  “没有。看来这次闹得很僵。不知结局如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他说。

  “我叫了天白来,你不反对吧?”

  “当然不。”他停了一下。“只是宿玉不知去了哪儿?”

  “你真爱上了她?”她试探地问。

  “我想是的。”他肯定地点点头。“我没恋爱过,没有经验,但是——我心里、脑里时时都想着她、念着她,想时时刻刻面对她。”

  “你完全不介意她比你大4岁?”

  “我完全没想过,这根本不是问题,主要的是她的人、她的感情。”他说。

  “如果你追她,肯定要花很大的力气,她很固执,有她自己的原则。”

  “我知道该怎么做。”他用力地点头。“她是第一个,也是惟—一个吸引我的女孩。”

  哲人匆匆推门而入,直奔到可宜面前。

  “我以为你逃走了。”他凝视她。急过,担心过,害怕过,但现在眼中一片深情。

  他这样的人也有这么稚气的时候,竟说这种话。爱情。

  她微微一笑,充满了满足、安慰。

  他坐在她旁边,立刻紧握了她的手。

  “下次不许吓我。”他说。

  “你真害怕过?”她反问。

  “昨夜不能回来,我歉疚至今。”他万分真诚。

  “她是你女儿。”她重重握一握他的手。“你若完全不关心、不爱她,我对你还有什么信心?”

  情不自禁地他吻一吻她的面颊。

  天白也赶到了。今夜看采,他显得特别沉默和烦乱。他真烦乱吗?为谁?

  天白在办公室里闷闷不乐。

  灵之离开了一星期,新请的秘书也来了3天,可是一切全不对劲。办公室里的气氛、工作情绪,就是新秘书打的字都令他不满。

  灵之在的时候多好呢?一切由她打理,他只要专心生意、接单见客就够了,完全无后顾之忧。现在呢——唉!新来的秘书什么都要问,问了之后也未必做得对,新手嘛!是这个样子的。还有其他职员大小事都要找他解决,千头万绪一下子涌到他面前,他益发觉得灵之的好与难得了。

  原采灵之替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以前怎么会发现不了?

  打电话请灵之回来,表兄妹该好说话的,灵之心又软,可是她不接电话,一点机会都不肯给他。

  他忍不住唉声叹气之余,打电话找宿玉。

  “翡翠,有点事请你帮忙。”

  “说吧!能力所及一定尽力。”她说。

  “灵之不肯接我电话。”他说。

  “你找她有什么事?”

  “公司没有她不行,真的,我已搞得天下大乱了。我想请她回来。”

  “只是这样?”她问。

  “当然。她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我替你劝劝她,但不担保一定行。”她考虑一下。“灵之告诉过我,今后不替你做事。”

  “我做错了什么事?她为什么这样恨我?”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和她自己最清楚。”她轻声笑。“我相信你自己去哄哄她或者更有用。”

  “她不会见我。”他沮丧地说。

  “试过没有?没试过怎能肯定?”

  “我知道她心里生我的气。”

  “你还知道什么?”她不放松。

  他很尴尬,很窘迫,半天都说不出话。

  “你知道的,是不是?”她再说:“既知道原因,为何不对症下药?”

  “翡翠——”

  “我已经很清楚地对你说过,天白。我是个固执的人,这辈子都难以改变,请原谅我。”

  在电话里他只低声叹息,过了好半天才说:

  “仇战是个幸运的人。”

  “说错了,我心中只有之浩,任何人不能代替。”

  “你知道吗?翡翠。我愿意自己是之浩,他虽早死,在我眼中他还是幸福的。”

  “你太抬举我了。”

  “真话。无论如何。翡翠,你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女人。”他的声音带着无奈、带着惋惜。

  “谢谢。”她似乎在笑。“我还是建议你去见灵之,事在人为,她的确对你非常好,你们很适合。”

  “我——考虑。”他说。

  两人同时收线,很有默契似的。

  天白坐在那儿呆怔了半晌,他知道翡翠那儿己经绝望了,再等下去也是如此,他十分清楚的知道。这些年来的等待、苦守着宿玉一点用处都没有,她说“除却巫山”,现在还有这么痴、这么专一的女孩子!

  心目中他爱的还是她,然而现实——现实往往同理想相差太远、太远,甚至背道而驰。人生中往往就是充满这些无可奈何的事。

  考虑了将近半个钟头,再试一次电话。那可恶的女工人还是说:“小姐不听你的电话。”

  咬一咬牙,扔下所有的公事,匆匆忙忙地冲了出去。

  去见灵之,去见灵之,心中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响,到后来,声音变成渴望,他必须立刻见到她,立刻。

  停车在她家门外,刹车声极刺耳,他也不理,急急忙忙按铃进去。女工人见到他很吃惊,一边怪叫:

☆☆☆

  “不,不,小姐不见你,小姐吩咐过的”

  天白已冲进客厅,见到坐在沙发上、意外又惊讶的灵之。

  “灵之,原谅我,我是不是来得太迟?”他凝望着她。有点狼狈,有点失魂落魄。

  意外和惊讶变成眼泪,她什么话也说不出,眼泪已簌簌而流,好委屈伤心的样子。

  “灵之,灵之,”他坐在她旁边,用手拥住她的肩。“不要哭,一切都过去了,是不是?我们不要再斗气,不要再孩子气,出去吃晚饭庆祝,明天你回公司。”

  她的眼泪停止,神色严肃地推开他的手,冷冰冰地说:

  “谁跟你斗气,谁孩子气?谁跟你出去吃晚饭?谁回公司?我不要见你,你立刻走。”

  “阿灵——”他为难地欲言又止。“我不是这意思,我——”

  “我告诉你,永远不可能再回你公司,我已经受够了!你走吧!”

  他转头看看那女工人,女工人犹豫一下,转身退下。

  “不要误会,不回公司也没关系,至少——让我请你吃晚饭,以释误会。”

  “没有误会,我讨厌你,你走。”她指着门口。

  他呆呆地望着她。灵之是可爱的,全心全意、任劳任怨地帮他,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意,只是感情的事——他想到宿玉的坚定拒绝,心都痛了。

  “阿灵,可有机会——让我们从头开始?”他低声下气地说:“以前是我不对。”

  灵之呆呆地望着他,没听错吗?他说从头开始?

  “阿灵,”他再一次拥着她。细看,灵之并不比任何人丑啊!为什么以前一味的拒绝她?“给我一次机会,看我的表现。”

  她挣脱他的手,脑上的冰冷却慢慢退去。

  “不知道你胡说什么。”

  “你知道的,你根本在等我自动来找你,是不是?”他促狭地说。“我现在不是采了吗?”

  “迟了。”她转开身子。

  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好?上帝替他换了个心?她不敢相信。

  “不迟。”他附在她耳边说:“感情的事永不会迟。”

  她垂下头,充满了喜悦。他来了已经太令她满意,不能再计较他为什么会来、他为什么改变,女人——有时该糊涂一下才行。

  凡事要一清二楚、太精明的女人令男人害怕。

  “去换衣服,我们走吧!”他推推她。

  “我是绝对不回公司的。”

  “一言为定。”他心中愈来愈轻松、愈采愈开朗,压积了一星期的乌云消失了,心情大好,讲话也俏皮起来。“以后你只要精神支持我。”

  “谁教你的油腔滑调?”

  “你呀!我只敢在你面前如此。”他笑。“你不在公司,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怎能不找回你?”

  “翡翠——教你的?”

  “把我估计得太低,我的思想自己搞通了。”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什么话。”她白他一眼。“我换衣服。”

  灵之离开客厅,天白长长透一口气。

  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以前要固持己见,走一条永远行不通的路?现在——简直好得整个人会飞——望望窗外,居然在想:我不会真飞出去吧?

  人脱离自造的桎梏是好事,以前——怎么傻得如此那般,居然为难了自己那么久。

  灵之——认命吧!她或者是他命中注定的,以后就认定了她,永不改变。

  灵之实在是好,专一痴心,热心忠诚,关心他的一切一切,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愈想愈觉得她好处无限、可爱无比,灵之——就是她了。

  “能走吗?发什么呆?”灵之出来。

  “啊——”他望着她,仿佛从来没看过她一样。“你第一次在我面前穿裙子吗?”

  “胡扯。每天回公司都穿裙子,除了放假才穿牛仔裤。”

  “真的?”他不能置信。“我只记得你穿牛仔裤的样子——”

  “那是好多年前了,”她斜睨着他摇头。“可见你报本不曾注意过我。”

  “现在全心全意只望着你,迟不迟?”他问。

  她没有回答,似在考虑什么事。

  “要不要清翡翠和可宜她们?”她半犹豫着。

  “不。今晚不行,因为今晚上是我们的开始。”他说。

  她的心一下子踏实了。

  宿玉开门,见到久已不过来探访的天白。

  他脸上带着一抹很特别的微笑,似尴尬,似窘迫,似难为情,似无可奈何,复杂得可以。

  “我能进来坐一阵吗?”他双手互握着,假紧张哩。

  “当然。”宿玉让他进来。晚上9点半了,他来的时间是否有点不妥?他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

  坐在那儿犹豫再三,他才喃喃低声说:

  “我——见到阿灵了。”

  “很好啊?我知道她是在等你去求和的。”

  “我觉得自己很蠢、很卑鄙,想一脚踏两条船。”他摇头。

  “几乎掉下去,好在——你救了我。”

  “没有这样严重的事。”她微笑。“灵之很爱你,她在你身边太久、太习惯,你没发觉而已。”

  “其实我——”他没有讲下去。这个时候不能再说这些话了,他已求得灵之回心转意,而他也必须从此专心一志。“我和阿灵都感谢你。”

  “你看着我长大,根本是我大哥哥,为什么还那么客气?”她第一次对他笑得那么好、那么真诚、那么亲切。

  他看得发呆,这不是他梦寐以求的?以前从来得不到,今夜这么容易就拥有——以前是不是真的错了?他不该苦追、苦缠宿玉,他们命中注定是另一种感情,他走错了路——好在今天回头了。

  “我还是由衷的感谢你。”心中充满了复杂、矛盾的千言万语,却只能说这句话。

  既不能得,常存心底就是。灵之不会干涉他的内心深处,是不是?至少他对这点有把握。

  “你们都开心就好了。”她说。

  “你不开心吗?”他凝望着她。

  “当然——我开心。”她避开他的视线。

  “本来阿灵说约你们一起晚餐,我没答应。我想——我该给她一点信心才对。”

  她但笑不语。这男人糊涂了那么久,终于在今天清醒过来。以后他绝对不会再做错事了。

  “我告辞了。”他站起来走两步又回头,眸子里的光芒一下子又变得难懂和复杂。“翡翠——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她好意外。

  他想一想,终于低声说:

  “他在下面。我来时看见的。”

  “他?!谁?!”大吃一惊。

  “仇战。”他开门出去。

  仇战?!她呆在那儿。

  她不以为他会来,他们还没有那么深的交情。是因为她一连拒绝了他好多次的邀约吗?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很乱,很矛盾。她知道仇战不是之浩,有时会不自禁地把他当成之浩。她爱的是之浩,对不对?不会是仇战,一定不会是——然而仇战在楼下,她心乱如麻。

  他站在那儿清楚表示了他的感情,他是直率的、坦白的。但是她——她怎能接受?她不爱他、不爱他、不爱他——她心里这么狂喊着。

  心里虽矛盾,她还是下楼。

  仇战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墙边,很落寞的样子。猛一看,真以为是之浩——他不是之浩。

  “为什么站在这儿?”她走到他面前。

  一见到他心就平静了,很奇怪。

  “我也不知道。”他站直了。“很久没见到你。”

  声言有点沙哑,就像他唱歌。

  “你可以上我家去坐。”

  “可以吗?”他有点自嘲。“我不知道。你没有邀请。”

  “这么熟悉的朋友还要邀请?”她努力轻松。

  “我是谁?”他突然问。

  “仇战。你还能是谁呢?”

  “我以为自己是英之浩的影子。”

  宿玉皱眉。她当他是之浩的影子?没有,他是仇战,她分得很清楚。她爱之浩,不爱仇战。

  “我很公平的。你是仇战。”她肯定地说。

  “这样我会开心些。”他轻轻地笑,看不见脸上表情。

  “现在想上去坐坐吗?”

  “不。太晚了,会打扰。”

  “是天白告诉我你在楼下,你这么等着,方一我不知道、不下来呢?”她问。

  “我并没有打算一定要见到你,”他摇头。“站在这儿我觉得心里舒服些,再站一会儿我就走。”

  她心中叹息。

  之浩若有仇战对她一半的好就不会有那件惨事发生。之浩是浪子,他爱她,但不可能永远对着她。

  “我们出去散散步。”她主动说。

  “方便吗?”

  “常常问这些见外的话。”她轻笑。“我不觉得你当我是很熟的朋友。”

  “的确心理上感觉不到。”他很老实。“隔膜来自你,你仿佛拒我于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是不是越南?”她还是笑。她自然地把题目带到很远的地方。

  “谁知道。”他说。声言沉重起来。“在西贡时的苦难岁月里,只知道怎样才能安全、怎样才能温饱,脑子里只有这两件事。我从来没有把女人当异性,我们同是逃生的一批动物。直到遇见你——我才正视女人。”

  “以前从没交过女朋友?”

  “想都没想过。我不是苟且随便的人,我无法令自己在逃亡中还找个伴,这根本不是爱情。对爱情——我有原则而且执著。”

  “这种人已不适宜于活在世界上。”她也叹息。“执著于感情的人被人看成傻子,而今世界全是俊男靓女的天下。”

  “俊男靓女。”他冷笑。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走了很长的一段之后,他们同时停下来,同时向后转。

  “太远了,该送你回去。”他说。

  “太远了,你该回去休息。”她说。

☆☆☆

  两人同声笑起来,至少,他们互相关心对方。

  “今夜——我主场,”他闷闷地说:“没有唱歌心情。”

  “你有合约,人家会不会告你?”

  “顶多补唱一天,没什么大不了。”他说。

  “没有理由令你如此心灰意冷。”

  “有没有理由我自己知道,”他说:“当然,也由我自己负责,与他人无关。”

  “个性强。”

  “我习惯了这样。”他摇摇头。“天地之间只有我,我再没有任何亲人,我承担自己的一切。”

  很大丈夫的话,令她颇感动。之浩是这样该多好?

  “你有我们一班朋友。”她自动伸手进他臂弯。

  他很意外,立刻被喜悦填满了。

  “十分感谢你的鼓励,”他用他的大手包住了她的手。“这对我有巨大的支持力量。”

  “你的思想比年龄成熟太多、太多。”她极力表现得自然大方,但心跳加剧是控制不住的。

  “我根本已经历过普通人的一生,生老病死,什么没见过?”他有点激动。“我的心境有50岁。”

  “不熟悉你的人听你这么说是会笑的。”

  “你认为很熟悉我?”

  她但笑不语。

  “宿玉,即使你拒绝我的感情,也请你勿拒绝我的约会,”他诚挚地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听你说话,我就觉得自己有了依靠,不再孤单无助。”

  她又皱眉。心中还是很感动。

  为什么一再拒绝他的约会呢?这太小家子气,是不是?她怕自己有一天真会爱上他?老天——不,不,不,不可能。她只爱之浩。立刻她否定了一切。

  她只爱之浩,只能爱之浩。

  死——对她来说是永恒。

  “你每天约我,我不是每天都有空。”她声言有丝不平静,甚至有些颤抖。

  “只要有空,你就出来。”他握紧了她的手,眼中充满了赤诚。

  “好——我答应你。”她真的咬了咬牙。“也不必只有我们俩,天白和灵之,可宜和哲人,大家一齐热闹些。”

  “人多我感觉不到你在我旁边。”他直率地说。

  “他们也都是好朋友。”

  “可宜和哲人曾经有不妥,我遇到可宜在酒廊半醉。”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们互相爱得很深、很实在,他们不可能不妥。”

  “可宜心中有事,她只是不讲出来。”他很了解似的。

  她呆在那儿半晌。

  “我去问问她。”她还是不能置信。“哲人是绝对靠得住的人,他决不会令可宜觉得委屈。”

  “或者不因为哲人呢?”

  宿玉想一想,似乎明白了,忍不往一阵低叹。

  “天下间没有一帆风顺的爱情。”她说。

  “天白和灵之讲和了?”他问。

  “天白终于想通,看来他们很好。”

  “天白聪明。不能爱人,不如被爱。”他说:“世界上太多这样的例子。”

  “你倒看得通透。”

  “我说过,心境已老。”

  “请不要说这种暮气沉沉的话,与你的形象不配。”

  “事实如此。”他说。

  “请改。我不喜欢你这样。”

  “那么——请赐我阳光、青春与活力,你。”他说。坚定得无与伦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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