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样所冲泡出来的茶汤在爱茶人的心目中便是一碗好的茶汤。
沈瑛看着女儿挽袖研磨茶末,听着砂瓶的滚水声,再用他最喜欢的建盏煮出他最喜欢的点茶,感到极不可思议。
他喝了一碗,久久不语。
他在卫京的几个儿子、女儿茶是能点的,但硬是没半个能煮出合他口味的茶来,这个丫头却能冲泡出适口的茶汤,他看着那烧水的砂瓶,瓶壁是不透明的。
“三娘啊,你这是能听声辨水?”这可是茶艺界的绝活儿,放眼整个京城茶道馆,也没几人敢拍胸脯说有这能耐。
沈琅嬛点点头,笑着说道:“先帝曾道:螺钿珠玑宝合装,琉璃瓮里建芽香,兔毫连盏烹云液,能解红颜入醉乡。香茶配爹爹这样的君子是恰恰好。”
她从来都知道待人要松弛有度,她前面用武力值吓过父亲,这时候不能忘了用茶道卖卖好。
沈瑛摸着垂髯,看起来心情很好,想不到他以为粗鲁不文的女儿,接二连三给他惊喜,还懂得这等雅趣。
这么一来,他难得跟女儿有聊兴,“说来那崔世子真有这么差?好歹是高门世家,拒了这门亲,你往后想找什么样的?”
沈琅嬛声音温和如旧。“女儿从未见过那崔世子,本不该批评他的人品好坏,但他是什么人物?卫京响当当的浪荡轨裤,文武不成,好逸恶劳,贪花好色,并非良配,更何况膏粱锦绣又如何,一朝楼起一朝楼塌,高门大户未必是好的,粗茶淡饭也别有滋味。”
她有产业、铺子,自己能赚钱,就算寻的是朴实平凡的郎君,安分平淡过日子也好过惊心动魄。
上辈子她都当上了太子妃,只差那么一步就是皇后,那又如何?婆母看你不顺眼,还不是被万箭穿心死在荒郊野地,连尸首都不会有人收敛。
所以高门大户又如何?人心难测,这样过日子半点趣味也没有!
“你是爹的女儿,怎么不敢想多好的人家?寻常人家,平淡度日,丫头,你可知道在这卫京就算做了官,也未必买得起一间房。”并不是所有的官都像沈家和崔家一样。
沈琅嬛点头,她笑得不以为意。“女儿在巴陵用着娘亲给我留下的嫁妆做了不少营生,吃穿自是不愁,再不济,我便和郎君赁屋而居,要是腻了,一年四季想住哪就住哪,岂不是更妙?”
沈瑛笑了笑,只道:“傻丫头,你是我沈相的女儿就不会嫁得太糟。”
沈琅嬛眼神黯了黯,面上倒是不显。
说来她两世亲缘都淡薄,她那上辈子的爹娘给她的只有无尽的鞭策和督促、要求,读书写字,吟诗作画,女红礼仪,甚至经义策论,他们逼着她非要坐上太子妃的宝座,所以必须完美无瑕,半点都不能挑出错来。
成为一个太子妃,荣耀家族就是她那辈子活着的全部意义。
这辈子沈瑛也打算用“沈相的女儿”来框住她,要是真的心疼女儿,又何以用富贵荣华来决定嫁得好不好,至少也该说一句“爹保你嫁你喜欢的”,而不是到头来还是得嫁一个符合沈相女儿该嫁的人。
思及此,沈琅嬛觉得心有些酸酸的,不过罢了,本就是利用关系。
“爹您慢慢用,女儿就不打扰您了。”她说罢敛衽退下,极有规矩,微笑着出了门。
傍晚时分,沈府已经点灯,经过之处都带着昏黄的朦胧美。
沈琅嬛沐浴更衣梳装后带着个儿来到花厅,沈府的其他人都已经到齐,就连最不可能出现的沈家大郎沈云骧都在座,看得出来摸样收敛许多,衣服是士子的襕衫,不再袒胸露背。
幞头旁簪着花,脸上不再敷粉,只是身上混杂着酒气和脂粉味,显然是刚从勾栏院回来。
他的旁边坐着沈素心,一见到沈琅嬛进来,感觉像是松了口气般。
沈瑛却瞧着沈云骧气不打一处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简直想把他身上瞪出个窟窿,可惜皮糙肉粗的沈家大郎却摆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又把沈瑛气了个七窍生烟。
因为是一家人,不分男女桌,但明显看得出来,凤氏的儿女们坐在一处,看见沈琅嬛都没给什么好脸色。
沈琅嬛傍着沈素心下首的位置落坐。
这会儿的卫京已经开始流行直腿椅和桌子,改变了自古以来席地跽坐的习惯,沈府是富贵人家,既然是卫京新流行的家具,又怎么能少得了跟风。
“三娘刚回卫京,你们这几个做兄姊的可是要好生看顾她。”沈瑛就着婢女端过来的铜盆净了手。
“父亲说的是,三娘要是有什么需要用到二哥的地方,尽管直说无妨。”
凤氏替沈瑛生了两个儿子,二郎沈云驹和沈瑛有五六分的相似,就像个小沈瑛,只是沈瑛的眼神严肃,沈云驹的眼梢却带着桃花轻佻。
三郎沈云骅的眼神充满恶意,彷佛要从沈琅嬛的眼神里掏出惧意来,他这是在意她一早得罪了凤氏,想替他亲娘来声讨了。
沈琅嬛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这一笑就像幽幽绽放的莲花,清淡又妩媚,玉白的脸蛋、嫣红的嘴唇,仅一个无心的姿态就勾得沈云驹的心动荡不已。
这丫头才十四就已经这般美貌,再过几年,那是何等惊心动魄的绝色?
“那以后就要多仰仗二哥了。”沈琅嬛见他豺狼似的眼神,直接在心里把这位庶兄给打了个大叉叉。
“好说好说……”
沈云骅可没让沈云驹把话说完,他额头青筋爆怒,不屑的从鼻子冷哼出声。“既然知道身为人子,把母亲气哭了又是什么态度?”
沈云驹气得仰倒,本来想重踩弟弟的脚,暗示他父母亲都在,谨言慎行,哪里知道沈云骅的嘴比他的动作还要快,徒留头顶直冒烟的沈云驹。
“三娘笨得很,不知道三哥说的母亲是谁?”
她话一出,一桌子的人眼神都微妙了起来,尤其是沈云骧散漫的眼神都多了些晦暗不明。
谢氏是正妻,凤氏再能通天也只是个妾,沈家中所有的子嗣只能称谢氏为母亲。
然而在所有人都睁只眼闭只眼的情况下,沈琅嬛那才华横溢的举人大哥成了寻花问柳、荒唐不羁的纨裤;沈素心被贵女圈戏称没脑的绣花枕头,乏人问津,再瞧瞧沈仙大家闺秀的打扮,和沈素心的满头珠翠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沈云驹如今谋了个起居舍人的官职,沈云骅再不济,还有个文林郎的官职。
这林林总总,能让她不气吗!
不过……沈琅嬛瞥了眼沈瑛,她的便宜爹自始至终斟着酒喝却闷不吭声,她倒也不好太过针对沈云骅跟凤氏,毕竟人都是他纵出来的。
看在沈瑛已经答应要退掉忠懿侯府的婚事,她知道自己要是继续咄咄逼人惹毛了他,终究讨不了好。
举了杯子,沈琅嬛道:“三娘刚回家,先以茶代酒敬家人一杯。”
沈瑛率先点头笑了笑,举起了杯子,他一举杯,不管众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也都举了杯,而这次凤氏跟着举杯,沈琅嬛倒也没嫌弃她不算家人。
就这么一杯茶,不仅此事揭过,沈琅嬛在沈瑛心里也多了几分地位,至少有什么事他不会只偏颇凤氏一房。
桌上的菜肴极其丰富奢华,沈琅嬛用了不少,沈云骧见她吃得香,也跟着用了不少。
至于其他人,想来是见到她食不下咽,一个个吃没几口。
一顿晚饭吃下来,众人各自散去,沈琅嬛也随着沈素心和沈云骧离开花厅。
“大姊,我看你用得不多,是哪里不舒服吗?”沈素心那风吹便要倒的身材实在让人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健康可是一切的基础和本钱。
“我向来就用得不多。”
大卫朝以胸小腰细为美,卫京里的姑娘除了把自己的胸部束成一马平川,就连腰也要求纤纤细腰,盈盈而握,多一口吃食都觉得自己的腰长了一寸,沈素心又岂甘愿落人后。
沈云骧似笑非笑,手上不得闲的掰下一根树枝随意挥舞。“可怜呐,明明生在富人家,却跟饿殍一样,走一步喘三声,为兄我就不相信太子殿下会喜欢上像你这样的姑娘。”
沈琅嬛深深同意节食会严重破坏女子的身心和健康,但更重要的是,大哥刚刚说了什么?太子?
“三娘不知吧,她和二妹都想在十后的李选妃宴上一鸣惊人,你说她面不争得卫京第一细腰的美誉,哪能得太子青眼?”
太子妃的位置只有一个,而且最后一关是由太子亲自挑选,自然要投太子所好。
虽说是继妃,可京里觊觎这个位置的人还少吗?不说别的,三司二府的适龄姑娘就够瞧的,但也只有想不开的才会往宫里这个火坑跳,争个你死我活。
沈素心脸色涨红,有羞,有怒,还有被看轻的不甘。“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机会不是我的?二妹都能去,我身为嫡女有什么不能的。”何况凤姨娘也很鼓励她,说她必能脱颖而出。
太子选妃,第一拚的是家世,二是品行,三才是容貌。
论家世,她是沈相嫡长女,论品行,她从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论容貌,她不输沈仙一星半点,要论才华,她的琴艺、花道皆拿得出手,她不觉得自己会输给谁。
可恶的是大哥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出言讽刺,在这里说风凉话,他不如出去吃酒斗蛐蛐。
沈琅嬛示意沈云骧不要再刺激她,沈素心被凤氏养得眼界不高,说实话也不是她的错,有些事点到即可。
只是身为嫡亲姊妹,她还是想提点她一些自己刻骨铭心的经验,她不希望原主的亲人又重蹈覆辙,那绝对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阿姊,太子妃之位可不是那么好坐的,你想清楚了?”
皇宫是什么地方?杀人不见血下饭,勾心斗角当消遣,因为天不是你死,明天没命的就会是我。上辈子她被皇帝指婚,圣旨不得违抗,为了保全一家人的性命,不得不陪太子雍佶走那么一遭,最后孙太后一碗鸩毒便要她给未来的皇后挪位置,这就是她万元娘短暂的一生。
人命在皇宫里取决一念之间,一文钱都不值。
“你们一个两个都见不得我好,我不求你们帮忙,别落井下石就好,等我飞上枝头,你们也别说我不照顾你们!”下巴翘得高高的沈素心已经见到自己站在太子身边的样子,到时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看谁还敢瞧不起她!
到了院子岔出的分道,沈素心也没有邀沈琅嬛进去小坐的意思,便挥手告别了。
倒是沈云骧把她送到了石斛院,“大娘说话不知轻重,你莫往心里去。”他小声嘀咕。
沈琅嬛心胸宽大,才不会把这点小事往心上放。“大哥,我好着呢,只是,你的科举之路真要放下了?”
沈云骧像看妖怪一样看着沈琅嬛,语带调侃,“在虚掷那么些年后,你觉得我能在明年春闱和人比试?三娘,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知道要回卫京之前,沈家几人,沈琅嬛还是了解过的。
以前的沈云骧勤奋好学,在卫京颇有才名,最看不起的便是那些不事生产、只知吃喝玩乐的纨裤子弟,可如今却在纨裤界引领风骚,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不过,如今的沈琅嬛可不是以往的沈琅嬛,她从原主的记忆中挖掘出一点这哥哥的端倪来……
沈琅嬛低声道:“三娘以为大哥不是真纨裤,你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深陷不知名的危机当中,才出此下策,以求自保。”
沈云骧的眼白翻了好几翻,“要是我说我的本性就是这样,如今没有人管我,我过得如鱼得水,什么真假纨裤,你不用把我想得太好,到时候失望越大,我可不负责任的。”
沈琅嬛看他眼神闪躲,也不躁进,“不管大哥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最敬爱的大哥。”
他略怔,被人信任的感觉真不好,为了不能辜负,岂不是得担起千万斤的担负?
他拍拍沈琅嬛的头。“大哥有大哥的想法,你顾好自己,忠懿侯府可不是什么好亲事。”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爹答应我和忠懿侯府的亲事作罢了。”
大哥的手掌心很暖和,虽然她不是真的十几岁的孩子,但感受到大哥对她的关爱,心里觉得温暖。
“因为老槐树?”沈云骧嘴角抽搐。
他回府的时候,小厮小寿夸张的说,正房外的大槐树让三娘子一掌劈下,碎了个七零八落,他没当真,被小寿拖着去瞧了一眼,那种老槐树的地方真就剩下一个大窟窿,把他装进去都绰绰有余。
小寿还紧张兮兮地说老爷不给往外说的,他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告诉主子,就是让主子别惹到这嫡亲妹妹,他这可是护主的行为。
想想,忠懿侯府的女眷出了名的难相与,一个个尖酸刻薄、仗势欺人,他曾替三娘担心了一把,可她这模样,若是嫁去侯府,到时候遭殃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他不禁想笑,由衷的。
沈云骧不知道他和沈瑛这对渐行渐远的父子,难得想到一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