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都由皇甫迟一手护著的这座宅邸,时隔数年,再度迎来了不善之客。
“小姐!”春嬷嬷在将院门落闩时扭头对她大叫。
“去地窖里躲著别出来!”纪非提了柄剑匆匆奔出书房,边对她吼著边往外头跑。
一夫当关挡在大门处的兰总管,在二十来名刺客的齐攻之下,身上已受了不少刀伤,直到纪非赶到分散敌方之力时,这才有机会获得片刻的喘息,他一剑架住对方凶猛的番刀,另一手飞快抽出怀中的薄刀抹过对方的脖子。
“兰!”在一半刺客翻过围墙往书房去搜太子密函时,分身乏术的纪非连忙出声提醒。
兰总管看了纪非一眼,觉得她应当是有法子解决那十人,于是当机立断纵身一跃,提气急追那些欲往书房去的刺客。
汹涌朝纪非而来的刺客们,个个身上都弥漫著杀气,她击开对准她面门的一刀,在那电光石火间,她闪身避过接踵朝她而来的刀光,堪堪被削去了她右脸旁的一缕发,纪非握紧了剑柄,虎口被震得发麻作疼,论蛮力,她一个女子怎么也不可能敌得过这些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她不得不下狠手。
因此她不再一迳拆挡对方的刀势或只刺伤来者,她开始仿效兰总管,一剑封喉。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兰总管抹人脖子时,是这种感觉……其实也没费多大劲,只要顺著颈部的线条,相准穴脉割过去就成了,奔窜的血花自划破的伤口处飞喷而出,溅了她一头一面,对方就连句呻吟也没有,就这么两手捂著颈子在她的面前倒下。
杀了一人后,一股寒意自她的心底冒了出来,所有的恐惧像退潮的海水般倏然自她的脑中远去,她手中的剑变得更稳更快,转动著掌腕,在错身而过时将剑锋划过他人的颈脉,受了数处伤的她浑然不觉身上疼,见来者一个接一个倒下时,她的心反倒是益加沉定,仿佛她杀的不是人,只是原上的草木。
当她一口气杀了院中的刺客们后,唯一一个还没断气的刺客趴在地上,一手紧握住她的脚踩,挣扎地抬首看向她。
“你……”
纪非抬起脚扯开他紧握的掌心,转身一剑狠快地刺向他的心口。
大摊的鲜血自他的背后流了出来,蔓延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染湿了她脚下的绣鞋,听著远处院子犹在作响的刀剑交击声,她本是想立刻赶过去的,但就在天顶的上方出现了一抹她熟悉的身影时,她顿住了脚步。
皇甫迟回来了。
她知道,只要有他在,兰总管他们不会有事,即使接下来再有刺客进袭,他们所有人也都不会有事,因为一切杀戮都将结束……
她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著地上大片大片的积血,她低首一看,地上已死的刺客们血流得比她想像的多,她都不知那些血液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就这么无边无际的漫流著,将她困在一地的血腥里不得动弹。
当皇甫迟左手拎著吓白脸的春嬷嬷、右手拎著伤势不重的兰总管从里头出来,让她亲眼确认他们没事后,他很快又将他们扔回屋里头去治伤,再皱著眉来到她的面前。
他低首看著一脸血湿的她,就这么站在血泊中,左颊边处有道长长的伤口正冒著血,她右耳边的发丝也被削去了一大截,身上那袭淡紫色的衣裳早被污血染得有如大红嫁裳……他握拳的双手不禁紧了紧。
纪非茫然的看著地上的死人,半晌,她抬起臻首哑声对他道。
“我得这么做。”
“嗯。”
“我还不能死。”
“嗯。”
她红了眼角,“我不能死在这……”
“我知道。”皇甫迟走上前拉开她握剑的手,在触碰到她时,他才发现她把剑攥握得死紧怎么也放不开,而她的身子也一直都紧紧地绷著。
她看著皇甫迟慢条斯理的将她手指一根根自剑柄上剥下来,把那柄染血的剑远远扔至一旁,再毫无顾忌地动手脱了她那身早染红的外衣外裙,脱下自个儿身上一袭干净的银袍替她穿上,然后把她冰凉的小手包握进他的掌心中。
“没事的,我很快就会习惯。”她低声说著,也不知是说给他或是自己听的。
皇甫迟不发一语地把她小小的身子搂进怀里,她似吓了一跳,一双水眸睁得大大的,却也没有挣开他的怀抱,反而在片刻过后深深地倚向他,紧扯住他背后的衣衫不肯放手。
看了看四下的狼藉,皇甫迟先是为整座山都设下结界,防止再有人来找她的麻烦,接著他拦腰将她抱起,带她离开这四处都是刺鼻血味的山顶。
待在他怀中的纪非很安静,只是一直微微地颤抖著,带著她来到山腰的林子里将她放下来后,皇甫迟看著怀中的她,不知怎地,他觉得心头堵得厉害,却怎么也没法形容这种感觉。
他搂紧她,“我不懂……”
“不懂什么?”
“现下我的感觉。”他抬起头,以指抚过她颊上的伤,“这感觉是什么?”
他的指尖,在走过她的面颊时留下一行灼烫的热意,她伸手摸了摸,发觉原本的伤口在他的法力治疗下已愈合收口,凝望著他那双带著迷茫的眼眸,她想了想,觉得这个总是淡漠处世的修罗似是有点变了。
“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可怜?”
“嗯。”
“是不是觉得……不想让我经历这些?”她迟疑地拖著音调。
“这是什么?”
“心疼。”
皇甫迟瞠大了眼,“为何我会心疼?”
“因你喜欢我吧。”她的眼中泛著淡淡的欢喜。
“喜欢?”他一脸错愕,总觉得她在说件就算山无棱、天地合也不可能会发生之事。
纪非在他又开始歪著头时,扶正他的脸庞问。
“你喜不喜欢天上的浮云?”据对他的观察,他闲来无事时最爱待在屋顶上盯著天上的云瞧。
“喜欢。”
“喜不喜欢春姨的烈酒?”记得每回过年,他都会把每个酒坛给喝空见底,然后叫春嬷嬷明年要再多酿一些。
“喜欢。”
“那喜不喜欢我?”
他答得很顺当,“喜欢。”
“瞧,这就是喜欢了。”她缓缓漾出笑,笑得真心实意,笑得纯粹。
皇甫迟不明白她在经历过方才之事后怎还笑得出来,但不可否认的是,眼前的笑,的确是他自来到了人间以后,所见过最美的笑意。
纪非不舍地看著他这副表情,“记住我这时的笑脸吧,或许往后我就再也没法这么笑了。”
他心房一紧,“为何?”
“将来,我将会杀更多更多的人,我的双手不只会染上血腥而已,我会变得残忍,我还会变得麻木,我将再也不能这么温柔了。”
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既然那么不喜欢她的身份,以及那些早就被安排好的未来,她为什么不逃开呢?难道说人间的亲情比起自个儿还要重要?她将她自身置于何地?
“皇甫。”纪非一手揪著他的衣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身子开始大大地颤抖。
“嗯?”
她眼中盈满了泪水,“我难受……”
皇甫迟将她搅进怀里,聆听著她埋在他胸口的呜咽。
这时的她,感觉就像个女孩了,会害怕、会因杀了人而不知所措,她不必再勉强自个儿冷静面对那些残忍的现实,她不必那么快就提早长大,一心强迫自个儿成为所有人的期望,她可以不坚强的,她也能就这么待在他怀中放心的流泪。
“可以不放开我吗?”许久之后,当哭声歇了,她窝在他怀中闷闷地问。
皇甫迟思索片刻,“可以。”
“可以这样站上一个时辰吗?”她不想动,更不想走,她还不要回去又当回那个纪氏一族的纪非。
“可以。”
她忍不住抬起头,“站上一宿?”
“可以。”皇甫迟以指拭去她眼角的残泪,语气还是很温和纵容。
“一辈子呢?”
他想了很久,最后实际地道。
“若你有空的话,可以。”只怕最先受不住的会是她。
她怔怔地,“我开玩笑的……”
“可我向来都是认真的。”
相处这么久以来,深知他性子的纪非,也知道他是认真的。
尽管对于道座人间,他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可他有颗实诚的心,他永远都是坦然的站在那儿,这个不会说谎的修啰,说的做的,比任何人都来得真诚。
他总是真的,从不掺假。
他是真的好奇,真的担心她,真的无所求的将她放在心底纵容,不像他人,总是利用与被利用,虽然他浑身都是冷冰冰的,但他胸口为她而生的这一点暖意,也是真的。
纪非将脸靠在他的胸坎上,感受著他久久才一回的呼吸,隔著他的胸膛,她听见他的心跳,一声一声的,在这深秋里,格外的悦耳动听。
次年仲春,京中传来消息,纪蓉被杀了。
这回得手的还是沁王,纪非很确定她的身份已经暴露,因近来造访这座山头的刺客一日多过一日,虽然他们全都被皇甫迟的结界给挡在山下,始终不得其法上山。
“我借了她俩十一年的命,我得还。”纪非定定地道。
皇甫迟站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看著她,感觉她似乎又长大了点,不只是外表更像个青春正妍的少女,就连内在也变了些。
她没像上回杀了人时一样,噙著眼泪跟他说她难受,她只是沉默了一下午,就又把自个儿关进书房内,写了大批送往京中的密函,准备开始清除朝中政敌。
伸手抽走案上几封她已写好的密函,其中一封给太子的,里头写著几座铁矿盐矿这一季的获利,以及这一大笔钱又该如何运用在她所拟定的计划里。
在另一封她写给她爹的书信中,她回覆她爹该如何由沁王的门人下手,最好的法子就是前年的科举舞弊,因沁王前年这一捞可捞得不少,另外还可自沁王妻舅方面下手,那全仗著自家妹子是王妃的京中纨裤,几年前买了个小官,然后凭借著沁王的声势一路爬进了朝堂里,去年,皇帝颁旨修堤时,他在沁王党的举荐下,进了户部负责编算修堤银款……
一些他看不太懂的朝廷官名与罪名,在接下来的几张纸上反覆出现,皇甫迟将信搁回书案上,却见她目不转睛地瞧著他已许久。
“是不是难以想像这是我会做之事?”
他摇首,“不,你仍是你。”
“我得活著。”她收妥案上书信,洁白的指尖与以往并无二致,“我的性命很珍贵,因这是他人给的,我知道我该背负的责任是什么。”
“人间之人都似你这般?”怎么他就不见其他凡人像她这样认命负责?
“哪来这么好的事呢?若真有,这纪非还不早早让给他们当了?”她莞尔轻笑,“这座人间里,有人贪生怕死,有人贪图安逸,有人恬静过日,有人汲汲营营,为权为名也为利……凡人的心里盛载著各种贪欲与私心,这世上没有谁与谁是相同的。”
“真麻烦。”以往他只管生死,可从没管过那些众生的头皮底下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麻烦。”她点点头,不放心地握住他的手,“怎么办,我染黑了你……”经过这些年后,他不再像初时的一张白纸,怎么想她都觉得自个儿罪恶深重,可现在才说,会不会太迟了?
皇甫迟没当一回事,“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早晚都会明白的。”
“眼下你最不明白的是什么?”
“七情六欲。”他想也不想就答出全修罗道都不懂的大问题。
她一点也不意外,“修罗道没有?”就连个喜欢也能难倒他,更别说那些更会让他头疼的了。
“无。”他一脸恳切,“告诉我,爱是什么?”打从那个子问提起后,这问题已经困扰他几千年了。
“当你懂得什么是割舍、什么是忍耐、什么是无怨无悔、什么是一生一世,你就明白什么是爱了。”
他直皱著眉,“我该如何才能懂?”以往她的答案不都很简单让他一听就明白吗?怎么这回模模糊糊的?
“你得亲自走一遭。”她没给他捷径。
“……”太麻烦了。
纪非在他脸上明显写著不满时,来到书柜前开始进行打包的工作,边状似不经意地道。
“对了,三日后,我将离开此地。”
他不明所以,“上哪?”
“回京。”她回过头看他,眼眸中无丝毫波澜,“皇上已下旨让我与太子提前成亲,我得进宫去谢恩。”不只是纪家,就连皇帝也再等不下去了。
她要嫁人了?
她不是……才十六吗?
皇甫迟脑中有片刻的空白,措手不及的离别,让他微张著嘴一时之间忘了要说什么?
他恍惚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她的表情还是平平淡淡,没有惊喜亦无激动,说得就像是件平日已安排好的工作似的。
可人间的凡人不是常说,婚嫁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吗?看著她没有情绪的表情,他弄不明白这是她一心所盼,还是又是所谓的义无反顾,只是,他也没有在她的脸上看见开心。
若是要嫁人,那么,她也不会继续留在这山顶上了,她那一大家子族人都望穿秋水地等著她回去,她当然会离开这儿回到需要她的族人身边,再也不需要他陪伴……也再不会留在他的身边。
她就这样,把他扔在一边了?
心房好像突然被一只无名的手给攥紧了,一松一握间,有些疼,他一手抚著胸坎,思绪来回滚了好几翻,明明就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可他,怎么就是觉得不舒服呢?
或许是因为,她在说这话时,面上的神情,没有丝毫的留恋……
他不是早在几年前就知道她已许了人吗?怎么今日忽然把这事提到他的面前,他就有种不是滋味,打从心底顽固地想要抗拒的感觉?而这抗拒的感觉一旦升起,它就像滔滔奔流的大江,怎么也克制不了。
但他甚至连个原因理由都没有,他凭什么拦著她不让她回去成亲?就算这件婚事其实是皇家与纪家的稳固结盟,而非一场单纯的婚事,他也没有理由不让她回去帮那个什么太子是不是?
那他这又是怎么了?
纪非不知他心底在剧烈翻涌些什么,在一边淡淡地道:“当然,前提是我要能活著回去。”
不只是她,锐王与沁王深知,这是他们下手的最后良机,因此她返京的路程注定了不会平稳,不过幸好纪家方面也有所准备,长年派驻在边关的小叔抚远将军纪尚义,早已请旨回京,大约会在三日后亲率一支阵容庞大的纪家俬军,为她回京的路途护航。
三日后,听闻她要离开这儿回京,小镇上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想要为他们送行,就连住在邻山的大小和尚也都到了。
派了一整支私军前来迎接纪非的纪尚义,手底下的人马将整座宅邸团团围了个严实,甭说是送行的人,就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当然更不可能让他们有机会接触到纪非了,于是人们只好站在宅邸外边,隔著身形魁梧的军人们远远的看著。
当身著华服的纪非一手扶著春嬷嬷步出宅邸大门时,原本高声哗谈的人们倏地静了下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几年前大年夜时醉酒的邻家女孩,是个气质雍容、神态凛然的少女,不是他们这等寻常百姓可轻易碰触的。
在纪非登上马车前,拖著去雁老和尚一块儿前来送行的小百草,站在人群里高声唤著她,说是要给她临别赠礼。
纪非看著那个虽是长大不少,但还是缺了两颗门牙的孩子,被兰总管领著来到她的面前,犹未听见他说些什么,一柄藏在他袖下的匕首倒是窜了出来,直刺向她的胸坎。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她没能来得及躲开,但其实也不需躲,因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的皇甫迟已一手握住那柄匕首,另一手化为手刀贯穿了小百草的胸口,毫无慈悲与犹豫。
皇甫迟抽回沾满鲜血的手,小百草便软软地瘫倒在地。“我也不想的……”
他的嘴角涎著鲜血,目光一如往日的清纯天真,“可我爹娘,在他们手里……”
纪非轻轻推开犹护在她面前的皇甫迟,并抬起一掌要一边见状奔来的纪尚义冷静点。
她低首看著血泊中的孩子,恐怕这孩子至死都不知道,她在春嬷嬷头一回告诉她,这孩子是突然来到邻山要求去雁老和尚收养他时,她就对他存有戒心了,只是她没有证据,也不想对个孩子做些什么,所以就一直容著他在邻山监视。
看来皇甫迟的结界,真的是让束手无策的锐王给伤透了脑筋,因此在她临走前,锐王说什么都要小百草拚命一搏。
她轻声说著,“放心走吧,你爹娘不会有事。”
小百草听后咧开了嘴角,满足地对她笑,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去雁老和尚,看著皇甫迟那还滴著血的指尖,眼中有阵掩不住的失望。
纪非再次抬起头来时,去雁老和尚已转过身子,衣袂飘飘地走了,她定眼细看,这才发现在璀璨洒落的日光下,她没见看老和尚他身后的影子。
身旁的军人开始驱赶围在四周的人群,深怕再有什么意外,纪尚义半点情面也不留,同时他转过身叫纪非快些上车起程。
“关于我的事,日后,你不要再出手。”纪非站在马车边,一手按著皇甫迟已拭净血迹的手,“既然你的承诺是守护这座人间,你就好好看著这座人间,救你该救之人、做你该做之事,朝廷中的政争不是你的责任,是我的。”
皇甫迟扶著她上车,“你也给过承诺?”
“是的。”
“你的承诺是什么?”
“守护天下所有的百姓。”她笑了笑,任由兰总管走过来关上他俩之间的马车门扇。
一片小小的门扇,转眼间隔开了两个世界,在他们之间划开了一道远远触不著对岸的鸿沟,皇甫迟伸出手,一时之间也不知,自个儿究竟是想替她拉上窗畔的车帘,还是想拆了这扇车门将她拉出车外。
车轮转动前,纪非深深凝视著他,“这些年,谢谢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纪非?”
马车车帘被里头的春嬷嬷放下,再看不见她的容颇,马车前四匹高大壮硕的马儿在马夫扬鞭后离开了宅邸前,在前头骑兵的开道下,一整队佩刀的军人,骑著马前后左右护在马车四周,按著计划往山下前行,留下大批民众,也留下了站在原地的皇甫迟。
当车队消失在山道拐弯处时,皇甫迟这才大梦初醒似的转身走回宅子,没过多久,正要下山的人们忽然听见疾行的马蹄声,回首一看,方才那名身著银袍的男子骑著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飞快朝前头的车队急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