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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花郎(下) 第十四章 譬如朝露(1)

  每天早晨醒过来时,都会觉得……还能再睁开眼真是太好了。

  其实很怕,一阖眼睡去,就会再也醒不过来。

  身边传来浅浅的鼻息,吹逗得她脖子发痒。吕祝晶侧过身子,看着执意与她同床的小丫头,心里五味杂陈。

  小时候,丫头很崇拜她,认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好勇敢。丫头不知道那只是伪装,只有私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吕祝晶才会承认她其实胆小无比。

  她怕死。

  又贪恋此生的欢愉,想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快乐。

  怕转瞬间,莫名其妙地死了,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做。

  知道自己很早就会死掉的那一年,她明明还小,却老想装老成;以为这样子做,就能骗过自己她活得比别人更充实、更值得,因此总是急急声称自己年纪已经不小。讽刺的是,当她真的成年了,她却希望日子不要过得那么快,慢一些,永远别到二十五……她怕死。

  怕死后有好多人要为她伤心,她却再也不能安慰他们。

  她没有特别信仰神或佛,不知道死后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听僧人讲说人死后有轮回,她还是眷恋此生。

  “小春,妳什么时候才能够不再需要我呢?”她今年二十,剩不到五年可活,小春不能一辈子跟在她身边,否则怕会耽误了她自己的青春。

  身边朋友们对女子婚嫁的想法,多少提醒了她。

  丫头十七岁了。

  短命的吕祝晶不能嫁人,但小春可以。

  她希望丫头能找到一个好归宿,一辈子都有人保护,不受人欺侮。

  看着小春香甜的睡颜,祝晶迟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小春提这件事?

  她觉得……常来家里吃饭的破晓……很适合。

  醒来的时候,因为天色仍然昏暗,看不大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身上一身酒气,醺得他头痛地睁开眼睛,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睡在御花园中,身上有御赐披风,为他遮挡深夜的寒意。

  井上恭彦缓缓清醒,想起昨夜的事。

  深夜,翰林院金铃急促响起,负责夜值的他,急急整理朝服,前往宫院北门,等候通事舍人领他前往帝王御前。金铃急响,代表边防军情急迫,必须赶紧草拟诏书,传派新的军事命令。金铃若响得缓,则表示事情不急迫,可以从容一些。

  而昨天深夜金铃响得急促,他匆忙赶赴御前,这才知道,帝王并非为了军情加急才召唤他们这些“待诏”,而是御花园美景当前,明皇与群妃坐赏园中花月,召来翰林御前新作诗歌,命宫廷乐师李龟年即刻谱曲演奏,以助游兴。

  诗歌完成后,帝王御赐新酒。

  井待诏一杯醉倒,一夜不醒。

  入宫待诏以来,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回。

  隐隐间,他看出开元新政逐渐质变,已不复当年唐明皇励精图治的决心。

  后来,恭彦在宫人的引领下返回翰林院时,想起他已经半个多月无法出宫--明皇随时都会召见,他彷佛是笼中新宠,只因为能写诗而博取君王的欢心-他极度想念他的好友吕祝晶。

  “学士,请用茶,可以解酒喔。”

  身边一个宫人捧着一盅热茶,殷勤地道。

  恭彦正头痛着,支肘坐在翰林院的单人别院里,心情不乐,没有注意身边的宦官在说什么。

  翰林院位于禁内,通常由宦官来照料待诏们在宫中的生活起居。

  每位待诏都配有独立的别院,彷佛那些自西域远道而来的奇珍异兽般,被豢养在金笼子里;帝王提供给他们锦衣玉食的舒适生活,而他们只需陪伴帝王享乐,满足君主的所有要求。

  应该要觉得满足的才是,可是为何会如此不快乐?

  一只纤细的手腕再度将热茶捧到他面前。“学士,快喝茶吧。”

  恭彦瞪着那只手,觉得眼熟,怀疑自己是否神智不清?

  他突然握住那只手。

  “茶会翻-”那人急忙喊道。

  哪里还管茶翻,他一个使力,将这人搂进怀里紧紧抱着。

  “祝晶……”一定是在作梦吧!

  叹了口气,任他抱着半晌,有点舍不得地发现他这阵子消瘦不少。是因为随时待诏,不能休息的缘故吗?

  还好有李静这个好公主帮了大忙,偷偷带她进宫来探望恭彦。

  她穿着太监服,一身清爽,坐在他怀中却觉得浑身发热,庆幸这别院此时只有恭彦一人居住,没有其它人。

  他的吐息带着酒气。听闻昨夜明皇又召他到御前作诗,简直把恭彦当成诗歌文集一类的类书来利用了。

  真气人。偏偏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们都得俯首称臣。

  又想起恭彦一个人长住宫中,来来往往的宫女那么多……不知道他会不会多看她们一眼?想来、心就泛酸。

  抱着她的人很久没动静了,抬头一看,才发现他竟然又睡着了。

  祝晶露出同情的表情,从他怀中站起,怕他斜坐在椅子上睡不好,她走出房门,唤来一名照管待诏学士们的太监,让他帮着扶恭彦到一旁的小榻上酣睡。

  慧安公主早先已替她打通关节,让祝晶得以陪着恭彦一阵子。

  可惜见他睡着深沉,不忍心唤醒他。

  她坐在榻前守了大半天,必须离开了。临走前,她看着他的脸庞,犹豫了半晌才俯下唇,点吻了他唇瓣一下。

  “再见,吾友。”

  恭彦的梦中,有祝晶。

  十二天后……

  “唉,怎么又醉了?我记得你酒量不算差的啊……”小太监一边嘀咕,一边照顾着被人抬回翰林院的新待诏,为他擦脸、更衣。

  当正要解开他官服的系带时,一只手突然横过身侧来阻止。

  “呀!”她吓了一跳,不意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眸。“你没有醉?”

  井上恭彦笑看着吕祝晶。“我当然醉了,不醉怎么能回来睡觉?更不用说,慧安公主稍早时派人来告诉我,说妳今天会过来……祝晶,我好想妳。上回我还梦见妳来这里照顾我……”

  祝晶一怔,微微低头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才发现他衣襟上的酒气特重,显然是衣服替他挡酒了。

  “你没有作梦,上回我有来看你,因为你一直都没有出宫,我-”

  “妳该叫醒我的。”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太监服,他有点遗憾地道:

  “我还以为妳会穿宫女服呢。”上回只匆匆一瞥,便记在心底了。很想再看祝晶穿女装。穿着男装的她别有一番英气,但穿女装的她却娇俏可人,令人怜惜。

  祝晶哈哈一笑。“我的大学士,动动脑袋吧,翰林院都是男人耶。”

  为了避嫌,这些官员们向来都是派宦官来照料的。

  她若扮成宫女,恐怕连进都进不来。此一时,彼一时也。

  恭彦闻言,也笑了。“别再叫我动脑袋了,我多担心若有一次明皇不喜欢我写的诗,恐怕我人头落地也。”

  写诗原本是件愉快的事,应制诗歌难免矫情,他是不爱的。

  “好可怜的大学士。”祝晶其实也很担心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替你分忧?”

  屋内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棂透进屋子里。

  恭彦的黑眸在月光映昭一下,彷佛流动的水波。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着祝晶的颊侧,笑得那么温柔。

  “那容易,”他看着她说:“一议我多看妳一眼。光是这样看着妳,心里愉快,就不觉得忧愁了。”

  祝晶没有回应。她说不出话。好半晌,才摇头笑了一笑,仰头看向窗外明月,讶然道:“多好的月光啊!怎么我从来都没注意到长安城的月色也能这么迷人?”

  “也许是心境改变了?”恭彦没有看望明月,他看着她,目光舍不得移开,因为不知道下回再相见,会是什么时候。

  “也许。”祝晶转过头,看见恭彦眼中的眷恋。她浅浅一笑。“也许并不是心境改变了变啊。只是终于明白了吧。”她的心境,一直以来都没有改变啊。

  明白了什么?恭彦没有追问。

  当他的心就跟窗外明月一样明朗时……不需再问了。

  再后来,他们聚少离多。

  秋天时与大唐关系一直都处于紧绷状态的吐蕃,因为边界将领经常性的冲突,新仇加上旧恨,吐蕃大将烛龙莽布支与悉诺逻恭禄竟率大军攻陷了瓜州,河西战区溃不成军,节度使被杀,河西、陇西一带,民心惶惶。”

  朝廷不得不重新分配西北各军区的战力,以阻止吐蕃的侵略。

  岁末时,由于调任河西战区的朔方节度使萧嵩,派人进入吐蕃施行反间计,使吐蕃王诛杀了大将悉诺逻恭禄,这才稍稍制止了吐蕃军队的蠢动。

  这一年恰巧是闺年,有两个九月。

  闺九月时,明皇自东都洛阳归来;十二月时,又前往骊山温泉。

  巡幸期问,翰林院待诏皆陪侍帝王左右,以备迅速地拟旨,实时向各地发布命令,等于是一个小型的机动内廷。

  翰林诸待诏与张九龄、裴光耀等大臣,皆随侍明皇左右。

  吕祝晶在长安天天引领企盼,就盼恭彦能尽快归来,却总是无法如愿;她宝石般的眼染上相思的忧,气恼着自己当年为图心里一时的畅快,将恭彦推向了这条好漫长的仕途。

  年底,井上恭彦终于随帝王回到长安。

  明皇大发慈悲,下令让百官返乡过节,与民同乐。

  半个月的假,来得正是时候。

  因为若再思念下去,祝晶就快要不能承受。

  那个年节,井上恭彦没有返回他赁居的屋子,他住进了吕家,睡在祝晶为他空出来的房间里。睡去时,在梦里相思着;醒过来时,就能看见对方。朝朝暮暮都在一起。

  当然这样子对吕校书有点不大尊重,私底下,井上恭彦向吕校书告罪,但吕校书只是点头道:“祝儿很想念你,你就当自己家放心住下吧。”

  除夕夜,祝晶与小春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就为了准备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年菜。他们邀来在长安没有其它亲人的阿倍、吉备与破晓,热热闹闹地过一个年节。大家吃饭、喝酒、唱歌、跳舞、守岁到深夜。

  与亲友同聚一堂的欢愉,教祝晶心里涨满了说不出的快乐。

  上元夜,长安城取消夜禁。

  金吾卫不禁夜,只巡逻街上,保护良民,捉小偷。

  朱雀大街张灯结彩,处处可见样式新颖的花灯。

  吕家亲友群相伴去踩街,看公孙大娘舞剑、看西市胡人精釆的幻术表演、听僧人俗讲吕布变文,买来糖葫芦舔着吃,沾得满手甜腻,脸上笑嘻嘻。

  一阵人群涌来,挤散了亲友。

  恭彦当下紧紧捉住祝晶,两人手上沾上糖蜜,黏得更紧。

  “小春?爹?”祝晶回头呼喊,可仍不见家人身影。

  人潮不断将他们往前推挤。原来是皇城钟鼓楼上即将燃放大型的烟花,所有人都往朱雀门涌去。没奈何,只得跟着人群前进。

  好在小春跟爹走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祝晶这才没有很担心。

  天气很冷,街道上尚有新雪。

  穿着厚重的皮裘,活动不方便。祝晶吮着手上糖葫芦,糖蜜却仍因手温而直直滴下。等她好不容易吃完整串糖葫芦,两只手心也弄得黏糊糊了。

  一时间找不到清水净手,恭彦捧起一手掌洁净的雪,用手包覆着,让冰雪在手中融化。

  因为他把双手藏在大氅里,祝晶不知道他紧拢着指缝,雪水冻得他的手直颤抖,直到他喊:“祝晶快来。”

  祝晶低头看清楚他探出大氅的双手,一颗心顿时像是被人紧紧揪住,感觉无法呼吸。

  “快呀!”他笑着催促。

  祝晶没有犹疑地将手放进他兜拢起来的手、心里,融雪有多冰冷,内心就有多暖热。

  “好冰喔。”她说。

  “真的呢。”

  两人傻笑着,很简陋地洗净指间的糖腻。

  擦干冰冷的双手后,立即交握在一起,为对方暖手。

  不知觉已来到朱雀门外。

  当那绚烂的烟花伴着隆隆炮声灿烂在天际时,仰头看着烟花的她,突然觉得,倘若这一生就如同烟花般美丽而短暂,那也值得了。

  “祝晶,怎么了?”祝晶摇摇头,不肯闭上眼,任热泪在眼眶打转,固执地不肯落下。

  “快看天上,恭彦,烟花好美。”

  然后,是开元十六年了。

  就在他们以为,这辈子,井上恭彦此生都得为大唐尊贵的帝王效力时,开元十七年八月,唐明皇因为朝臣的推荐,选进新待诏入翰林院,恩宠集于一身。

  井上恭彦终于不必经常应赴帝王金铃急召,稍稍悠闲了起来,有了正常的十天一日的休假。

  旬休那天早上,吕祝晶又和小春吵了一架。

  两人最近经常争论的同一件事,只是这一次,似乎有点一反常态,妹妹欺上姊姊头顶了-

  “妳为什么要去跟那个人说那些事?我又没说过我喜欢他!”小春摔了锅子后,一脸愤慨地瞪着祝晶大吼。

  祝晶被小春从未展现过的怒火和气势给彻底压倒,一时间竟嗫嚅起来。“那个,我……”

  “我是妳什么人?妳怎么可以不顾我的意愿,就替我安排那种事?!”小春火大地咆哮出声。“那种感觉有多难受,妳知道吗?好像我从来就不被妳看在眼底,妳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那我到底算是妳什么人啊?我--”话到这里,先前的狠劲破了功,小丫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坐在地上耍赖。

  “我-”看小春哭得惊天动地,祝晶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连忙蹲在地上,双手环抱着自觉深受委屈、一心耍赖的丫头。“对不起,小春,我只是不想耽误妳……”

  “自以为是!”小春不平地骂道,不接受祝晶的温情攻势,但也没拒绝她安慰的拥抱。

  “对,我自以为是,以为妳多少有点喜欢阿晓,想作媒想疯了,才会叫他来提亲。”她坦承自己的所作作为有多么地恶质。

  小丫头依然很怒。“妳为什么听不进我告诉过妳的?我不想嫁人,这辈子都不嫁-妳真的要听进去啊,小公子,我是认真的!”

  至于为什么不嫁?这问题她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小春嘴上虽说她要一辈子跟在爹身边照顾他,但祝晶心里清楚,小春不嫁,是为了她。

  因为她不能嫁人-有谁会想娶一个短命的妻子?

  再说,她也不想让人娶她没几年就成了鳏夫……像爹……一辈子都活在思念中,她多么为他心酸!

  伸腿坐在地上,祝晶头疼地看着小春。尽管她试着说服她,嫁了人,还是可以帮忙照顾爹啊,可是丫头都不肯听

  也许吧,她这多少算是在交代后事。

  可她怎能不替还如此年轻的妹妹着想?

  她二十二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好像才一瞬间,就过了一年又一年……

  去年她开始打定主意要说服小春嫁人。在她看来,并非只有破晓单方面对小春有意,既然两人互有情立思,为何不干脆在一起?

  她没料到小春会抵抗得如此顽强。

  “丫头,我们别吵架了……”她说服得好累。

  “……好啊,那妳答应我,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小春真的很固执。

  祝晶也想耍赖了。她索性双手一放,仰躺在地上,看着厨房顶上那被山灰烟熏里一的梁柱,记忆不禁回到了过去……

  “小春,妳还记得吗?妳来家里那年,我误会妳是爹在外头偷生的孩子,以为爹趁我不在,偷偷把妳带回家,气得想把妳赶出去。”

  “……记得。”小春闷闷地说。

  祝晶笑了笑。“后来我知道弄错了,赶紧追出去找妳,怕妳已经不见了,结果妳还傻傻地坐在我家门坎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好丑喔。”

  “是啊。”小春还是很闷。她从小就很可怜呢。

  “妳一见到我追了出来,就笑了。我当时觉得好糗,可是都没有承认。”

  “……”

  “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祝晶不确定地说:“妳一直都追在我的身后……追得那样跌跌撞撞……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个头比我矮小的妳,却总在我离开时帮我守着家?”

  “……”

  “我已经不大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我希望妳真的是我亲妹妹……”吞下哽咽,祝晶又笑着说:“丫头,妳注意到没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妳已经不再只是追在我身后,当个哭哭啼啼的小跟班了。我发现,当我转过身时,虽然妳还在我的身后,可是妳不再哭泣了,反而那么努力地在守护我,我觉得……”

  “不要说了!”小春捣起耳朵,用力地摇着头。“不要说了,小公子!这辈子小春都不要离开妳!妳是我最重要的人。”

  “小春!”

  小春逃难似地跳起来,冲出厨房。

  在玄关处撞上了主子爷,她抬起头,已是满脸泪痕。

  主子爷温柔地拍拍她的头,小春呜地一声,用力抱住这个待她有如亲生女儿的养父。

  “嘘,不要哭,丫头。”吕校书低声地说。“爷带妳去捉促织。”

  小春点点头,仍然抱着她的主子爷。

  祝晶跟了上来,看见两人手牵着手、互相扶持的背影,却突然不敢上前,怕打扰了那份宁静。

  背倚在廊柱上,她掩面欷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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