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也忘不掉那样的表情,还有之后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容,已经不是恐惧,而是接近空洞的茫然。那一刻,他看见自己的卑劣,突然之间好厌恶自己。
也许是这一份愧疚感,让他往后在面对她时,少了最初那种恋情的纯净甜蜜,对她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几分补偿似的讨好。
而她——
最初,只是夜里在睡梦中无意识流泪,人前依然撑起笑颜。
有一次,她问他:「靖轩,我梦见那个小孩,他问我为什么不要他,我、我该怎么告诉他?我不知道——」
他张手,紧搂住她惶然无肋的身躯。「对不起。」
她心里也划下了一道伤,而且比他预期的严重。
就像一个重重摔伤的人,即使还能走,心灵某一处也会有所保留,不敢再放肆地跑、勇敢地跳。
渐渐地,他找不到她眼底对他纯然的信任与依恋,再然后,连惯性的笑容都失去了。
她变得沈默,一日比一日,更不快乐。
到最后,彼此之间陷入相顾无言的沈默。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们之间竟再也没有话题,他想不起来,她上次向他撒娇、两人说说笑笑、打情骂俏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
那场手术,同时也扼杀了他们的爱情。
她还爱他吗?他不敢问,更不敢迎视她眼底逐渐冷却,再也寻不着火花余温的眼眸。
大学毕业那一天,他领到毕业证书,同时,也领到他们爱情的结业证书。
「我们分手吧,靖轩。」
他竟然一点也不意外,也许心里早就预知会有今天,她会对他说这句话,他只是不懂,她为什么会选这一天?他们人生中那么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对他说这一句话,是存心要他一辈子都不忘了这天吗?
她说:「从我们交往的第一天,全世界都在唱衰我们,我不会让任何人看笑话,说那种『看吧!早知道他们撑不久』的风凉话。」而她,撑到了毕业。
他们是第一对班对,后来的班对、校园情侣,来来去去,全都分得差不多,只剩最不被看好的他们一路走到毕业,让一群人跌破眼镜。
「只剩这条路吗?」他不是不懂她心里的伤,一开始,真的没有预期到会伤她这么重,但是这两年,她的转变他看在眼底,她对他,不是没有怨怼。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如果早知道这个选择会让他们走上感情末路,他、他会……
徐靖轩打住思绪,脑海一团乱,无法回答自己后不后悔,只问她——
「你心里的伤,要多久才会复原?一年够不够?两年?三年?」
他想知道,存在他们之间的疙瘩,多久才能消除?他可以等。
「谁知道呢?」她自嘲地扯扯唇角。「你不是说,未来是最难预估的吗?」
「好,我们分手。」因为他知道,目前对她而言,这样会比较好过。
但是,他会等。
未来也许难以预估,但他只能拿他们的感情去赌。当爱情走进了死胡同,不赌就是死路一条,赌了,或许还有希望。
他只是没有预料到,这个等待,耗去了十年光阴。
*
时至今日,他终于能够回答自己——是,他后悔,他相当懊悔莫及!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拿自己的一切去换,让他回到那一天,他会跟她说:「把小孩生下来,我不能给你最好的生活,但是我会尽全力爱你、爱孩子,所以——我们结婚吧,宛心。」
十年间,他不只一次这么想,但是错就是错了,伤害已经造成,而她——无法原谅。
等了整整十年有余,依然没有办法。
他一直不曾让她知晓,他曾经试图挽回过,在他们分手满一年的那一天。
她搬回杜家大宅,他去找她,遇上她姊姊杜宛仪。
杜宛仪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她一直在等你,等到心灰意冷,一天一天把你忘掉,重新开始第二段感情了,你现在来,有什么用?」
是吗?
他用三百六十五天等她淡化伤口,她却是用那三百六十五天来忘记他?
第二年,他还是去找她。
杜宛仪说:「她的第三任男友,才刚交往十天。」
第三年,他去找她。
杜宛仪说:「她和第四任男友出国旅游了。」
她一年,谈一段恋爱,他一年,寻她一回。
第四年,他去找她。
这一次,杜宛仪告诉他:「我不知道,她跟我爸爸一向不亲,搬出去自己单独生活了。你也不用再来,我想,她已经走得太远,不会再回头,你在原地等是没有用的。」
后来,他再也没去,那支早已换掉的手机号码拨不通,杜家人坚决不肯透露,他从此失去她的消息。
直到——
她成为隔壁的美丽芳邻。
撕掉墙上一张日历,今天假日,他完全没有任何计划,原本的计划已经在垃圾桶里。
不知所云地度过一整天,入夜后,他站在阳台,最初等待的那个位置,能够目送她归来,在心里悄悄对她说声晚安。
今天比较晚,凌晨过了还没看见她的身影,不过那也正常,之前她跟男朋友约会,都会很晚回来。
所以,再等等。
凌晨三点过了,他想,今天真的特别晚。
五点过了,天空逐渐亮起,他麻木的思绪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
七点过后,他移动僵直的脚步离开阳台,梳洗完该准备上班了。
打开家中大门,她正好踏出电梯,见了他一愣,下意识拉整微绉的衣裙。
他假装没留意到她的小动作,道了声早,匆匆擦身而过。
「靖轩。」她喊住他。「他向我求婚了。」
猛然煞住步伐,他愣然回身。「你还是决定要回到他身边?」
「嗯。大概这两天,我就会搬走。」
「他到底哪里好?我不懂。」走时的姿态如此无情,他真的看不出来,那个人有多爱她,为何她如此留恋?
「女人的爱情有逻辑吗?」
「可是,他介意你的过去,会跟你翻旧帐,未来——」
「会计较我堕过胎的男人,或许不算好,但是会叫我堕胎的男人,我又能寄望什么?」
这一击,直接痛到骨子里。
他说不出话来,也——无法再说。
他恍然明白,她从来就没有释怀过。
只要提起这件事,他永远亏欠,一辈子都无法心安理得地站在她面前。
「你其实——一直没有放下过对我的怨恨吧?」
她恨他,却与他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寂寞,也许是为了看这一刻他的表情,那段曾经相依相偎、温馨甜蜜的居家生活,戳破后,竟只剩面目全非的残骸,就像那支燃烧过后的仙女棒。
而他,再无力去点燃,那过于虚幻的美丽,任由难堪的真相,持续蔓延——
她别开脸,没有回答,迳自找钥匙开门。
「宛心!」
她顿了顿。
「反正我们之间,早就只剩债权人与债务人的关系而已了,不是吗?何必自欺欺人,勉强撑住美丽的爱情假象?不要告诉我你很愉快。」
探手,她解下颈间那条强要来的幸运草项链,递还他。
这份专宠,从来都不属于她,她戴得一厢情愿,他给得为难牵强。她始终都在为难彼此。
「这段时间,你做得够多了,再多我已经不需要,所以现在债还完了,你自由了。」 ;
她关上门,独留下他。
再多,她已经不需要。她说。
他的宠爱、他的珍惜,甚至他的爱情,都不要……
这样,他怎么还能说,有她陪伴、能够尽情宠爱她的这段日子,他确实是很快乐啊……
徐靖轩苦苦一笑。
等了十年,终于明白,一旦受过伤,即使伤口愈合,疤痕仍在,永远不可能船过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