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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莫问愁 第九章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她宛如游魂,脑海一片空白,日子究竟是怎麽过的,她完全没有概念。

  这,应该就叫行尸走肉吧?

  不敢再去见他,怕自己无法承受他不再漾满暖意的瞳眸,於是,只能日复一日,空洞的呼吸,空洞的活著。

  直到最後一丝力气也已用尽,她知道,这一回她终於可以好好的睡。

  好倦、好累,她再也不想挣扎了。

  不怨、不悔,只是遗憾,生命的尽头,没能再见他最後一面——

  「拧条湿巾来。」

  「噢。」辛夷连忙应声,手脚伶俐地递了来。

  君楚泱凝视床畔犹昏睡不醒的人儿,将棉巾覆在她热得烫人的额际,动作温柔而怜惜。

  「这儿没你的事了,先下去休息。」

  「那问愁姑娘——」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又发生了什麽事,只知道公子这阵子比往常更加关注问愁姑娘的消息,果然,她病倒了。

  要是没及时救回她,真不敢想像後果。

  他真不明白,两个明明那麽相爱的人,为什麽会落得今日地步?

  「我不会再让她离开我了。」明白辛夷对他的关心,君楚泱低低回应。

  有了他这句承诺,辛夷满意地笑开。

  房门开了又关,辛夷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他并没留意,全副心思都放在问愁憔悴苍白的面容上。

  她怎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救回她後,发觉她内腑受创不轻,而且已有一段时日。

  除此之外,气血受滞,真气不顺,显示她曾在运功时,逆冲筋脉,长久下来,将会伤及肺腑,轻则瘫痪,重则致命,她不晓得其中的严重性吗?可她竟全然不做调养……

  君楚泱揪心地叹了口气,这样的她,教他怎放得下啊!

  彷佛感受到他深沈的怜惜,沈静眼睫浅浅眨动——

  是梦吗?她居然又见到那张她爱疼了心的俊美容颜……

  「楚……泱……」随风淡逝的痴眷呼唤,飘惚得连她都掌握不住,但他感受到了。

  「是我。」如同每一回,他握牢柔荑,收拢她渴切的期盼。

  轻轻地,她笑了。

  她一定在作梦。那记温柔的凝眸,是她每个午夜梦回,最深的依恋,她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上天怜她,让她在临死前,圆了她的梦,就算只是一缕幽魂,能够飘到他身边,与他长伴,也就够了。

  神魂缥缥缈缈,难以捉握,是虚、是幻,她都不在乎,她只後悔,没来得及告诉他真心话。

  「我……不恨你了。」

  「我知道。」若恨,不会泪光凄切;若恨,不会酸楚萦怀。

  收拢的臂弯,将她安置在从来都只属於她的呵怜胸怀。

  她揪肠地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不断的杀人,为的,并不是报复他,而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所以她不敢滥伤无辜,怕他不能谅解她。

  用了最强烈的手段,要的,也只是他一记温柔的拥抱。

  所以,当她绝望的意识到,她是真的失去了他时,茫然的她,已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下意识的,只想寻求解脱。

  「我……一直都好想你。」

  「我知道。」

  「我……一直都不想离开你。」

  「我知道。」

  「我……」声如飘絮,再也听不真切。在他的怀抱中,她跌入梦乡,三年来,头一回安稳入眠。

  及时捕捉住她最後的言语,君楚泱动容地紧拥住她,酸楚发热的喉间,逸不出声来,耳畔,绕著那一句——

  我一宣都好爱你……

  真的是梦吗?

  再一次醒来,浑沌的意识逐渐清明,想起了那个有他柔情相伴的梦境。

  是啊,是梦,他已经不可能再理会她了,她始终是劳然一人。

  环顾空荡荡的房内,凄茫的心,好冷、好空寂。

  「咦?问愁姑娘,你醒啦!」辛夷端著药,欣喜地走了进来。

  「辛夷?!」他怎麽会在这里?!如果他在,那……

  「这里……是哪里?」她问得辗转,始终不敢碰触另一个名字,怕受不住期待落空的失望。

  「这里是沈家堡啊!」想了下,自以为是地补充:「不过你放心,沈堡主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不会再有醋海生波的情形出现了。」

  「噢。」她失落地低应了声。谁在乎那个,她想知道的是……

  「差点忘了,快点、快点,把药喝了,这是公子交代的——啊,对了,公子在大厅和沈堡主谈话,一会儿就过来了。」不著边际扯了一堆,终於说到重点了。

  「公……子?!」她惊疑胆怯地重复。

  「不对、不对,你应该喊楚泱,公子是我叫的啦,不要跟我抢。」亏这死小孩还有兴致调侃人。

  「楚、泱——」有如牙牙学语的孩子,似乎一下子无法理解那两个字的涵义。

  「你不知道吗?公子明明说,你有醒来过一次啊——」辛夷大惑不解,搔著头喃喃自言。

  真的是他,不是她在作梦?

  见她提到君楚泱时,情绪并没有失控,他把握住机会,赶紧说道:「公子很在乎你哦!这三年,你不在我们身边,可是公子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所有关於你的事,他都知道,怕你冷著饿著,他都会赶在你之前替你打点好一切,就怕你太无谓,亏待了自己。你常常受伤,也是他暗中帮你,可是又怕你不想见他,在你醒来以前就先离开,安排别人照顾你,却不让他们提到他的名字。」

  虽然有一部分,她早已知晓,可她一直认为,那只是顺水人情,从没想到,他竟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难怪投宿时,她就算没吩咐,店家也会自动自发地替她送来吃食,一刻钟都没让她饿著;难怪她不论受了再重的伤,都有人及时伸出援手,彷佛人间处处有温情……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

  那这一回呢?他又打算在做尽一切後,再一次不著痕迹地离她而去吗?

  在她发怔的当口,辛夷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你一直都误会公子了。三年前,他并没有要你死,相反的,你中了毒,公子只是想以凤鸣草抑制你体内的赤蝎毒,他想救你。」

  问愁惊抽了口气,眸底浮现泪光。

  这才是事情的真相?!这三年来,她一直都白恨了?

  他说,有些事并不是亲眼看到的就是事实。

  他说,她总是不问明原由,就一迳的认定她想认定的,这会造成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是否,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他为什麽不说?!」她颤声道。如果当时,她真的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她打了个寒颤,不敢想下去。

  「公子不说一定有他的原因,我只知道,这些日子他真的很不快乐。问愁姑娘,你不要再离开我们了好不好?没有你,公子连笑都笑得愁郁。」

  没有你,公子连笑都笑得愁郁……

  一句话,扣紧了她的心扉。

  「辛夷,你又在多话什麽了?」君楚泱不知何时站在门边,表情好无奈。

  他这小小侍僮啊,一张嘴就是管不住,真要他住口,恐怕到死的那天,这张嘴也会是最後一个停止运作的。

  「没有没有,我什麽都没说!」很有先见之明地跳到门外之後,才丢下一句:「我只是讲了一个痴情女和一个闷骚男的故事罢了。」

  语毕,人已逃得不见踪影。

  「这小子!」被称作「闷骚男」的人苦笑著关上门,回到床边。「别理会他,辛夷说话就是没个正经。」

  「为什麽不告诉我?」

  正舀动汤药吹凉的君楚泱顿了顿,询问地抬眼。「嗯?」

  「三年前的事,为什麽不说?」她定定望住他,不容逃避。

  君楚泱放下药碗,沈默了好久,才道:「无话可说。」

  「我误会了你,让你差点死在我手中,这叫无话可说?!」

  「是的,无话可说。」他仰眸,定定与她相视。「打从救起你後,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终将命绝你手。我可以试著改变命运的,但是我没有,正如你所言,为了天下苍生,我选择了让自己成为你剑下最後一条亡魂。我无法否认,我确实是存心伤你,存心令你悔恨痛苦,从此剑下不再染血,所以我无话可说。」

  「你——」怎麽也料不到,这才是真相。

  他知道!他竟然什么都知道?!却还是狠心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

  「君楚泱!你好残忍!你怎麽可以这样对我,怎麽可以……」她心有怨怼,一拳又一拳地落在他身上,她这三年的苦,受得好冤枉!

  他的手段,比杀人的她更狠,伤人不见血啊!

  「我从不敢奢望你会原谅我。」所以,他远远避开,承受她给他的罪责。

  「君楚泱,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赌气地直喊,落在他身上的拳头,不知几时改攀住他颈项,脸庞深深埋入,悲屈的语调带著哽咽。

  颈际泛著湿意,他知道她哭了。

  一名冷情无泪的女子,一再为他伤心、为他落泪,他欠她,太多。

  「是我不好。」拥紧了她,无言表达他深沈的愧疚。

  「可是我却不能没有你……」纵使,为了天下人,他可以不要她,她还是怨不了他……

  「那就留下来。」他微微拉开她,轻问:「好不好?留下来。」

  问愁没有犹豫地点头。

  她早就连死在他手中都不在乎了,这一生,她只怕他不要她,就算在他心中,她不是最重要的,就算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他可以一再牺牲她,那都无妨了……

  他与她,仍是沿用旧日习惯,同宿一房。

  尽管曾有过夫妻之实,君楚泱仍是谨守礼教,每夜拥她入眠已是极限,再无其他。

  几乎是刻意的,他们都避免去触及有关那一晚的话题。

  於君楚泱而言,那一夜的她,狂乱而伤痛,他不愿她想起。

  於问愁而言,那一夜,对他来说是难堪的,她害怕他的怨。

  她情愿就这样跟他过一辈子,有名无名,有实无实,都无所谓,她可以什麽都不要,只要能守著他,就已足够。

  养伤的这段时间,她知道了一些事,包括如今她所待的沈家堡,堡主也是曾受过君楚泱重大的恩惠,所以当他救起她,就近到沈家堡借宿时,沈堡主自是欢迎之至。

  她现在终於知道,为什麽辛夷说,根本不怕公子饿死了,因为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等著以上宾之礼款待他。

  她由床上坐起,等著君楚泱回房。

  喝药时间快到了,她知道他在忙著煎药。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并不具武学基础,但她知道不是他。君楚泱虽不懂武艺,但步伐总是轻浅无声。

  接著,对话声也由虚掩的窗扉传来——

  「欸,你听说了没有,咱们堡内近期来的那名贵客。」

  「噢,你说君公子啊?当然知道,生得好俊呢!气质又风雅出众,第一眼看到他,心跳得好快,魂儿都飞了。」

  「你别作梦啦!人家早有未婚妻了,美艳到让你们一个个自惭形秽。」另一道女声不客气的戳破同伴的白日梦。

  「看著过过乾瘾也好嘛!这麽俊逸超凡的男人,我就不信你们都没动过心。」

  「那倒也是啦!还没成亲,谁都有希望嘛,就算只和他当个一夜的露水鸳鸯都甘愿。」

  「喂,你真三八耶!」

  「别闹了,你们!我前几天听堡主和君公子谈话,才知道他的未婚妻原来就是近年来那个专杀负心男人的红衣女子。」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而且她刚好也穿红衣,还假得了吗?现在想想,美艳有什麽用,杀人如麻,心似毒蝎,君公子怎麽可能和她天长地久?」

  「咦?怎麽说?」

  「因为她得罪的人太多啦,之前还杀了赤焰门的少主人,现在赤焰门倾门而出,放话说不杀莫问愁誓不罢休,谁敢护她,就是与赤焰门为敌。然後消息也不知怎地,居然传了出去,让赤焰门的人知道她人在沈家堡,这下好了,人家说,若不交出她来,就要灭了我们沈家堡耶,真倒楣,居然让她给连累了。」

  「那、那怎麽办哪?」其他人一听,忍不住心慌,她们可还年轻,一点都不想死啊。

  「我哪知道?堡主这几天,都在和君公子讨论这件事。依我看,还讨论什麽啊,把人交出去不就得了?君公子那麽善良,总不会眼睁睁要我们这麽多人给他的未婚妻陪葬吧?」

  「说得也是……」

  声音渐行渐远,房内的问愁神思飞荡,将这番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

  这麽重要的事,君楚泱为何一个字都没对她说?

  他心底是怎么想的呢?交出她吗?

  至少,刚才那人有句话没说错,依君楚泱仁厚悲悯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让沈家堡内任何一个人因他们而受牵连,这会让他内疚一辈子!

  可,让她去送死,他也是决计办不到的,难怪,他近日看来心事重重。

  「想什麽?」五指在她眼前挥了挥,她这才回神,发觉自己竟连他几时进房都没发现。

  「喝药了。」君楚泱依惯例,先舀了几匙吹凉,体贴的递到她唇边。

  她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接受到的讯息当中,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他会怎麽做呢?为了外人,他已经舍下她一次了,这一回,他还会再做同样的选择吗?

  不,不对,如果可以,他会抵上自己的命,不会让她受伤,这才是他的行事作风。

  「喝药啊,问愁。」见她也不张嘴,只是出神的盯著他看,君楚泱又唤了声。

  她让他很为难吧?似乎,自从两人相遇後,她一直在带给他烦恼,她任性的行为,一定教他困扰极了……

  「我知道这药很苦,你乖乖把它喝了,我……」俊容浮现几许不自在的红晕。「我喂你吃蜜梅。」

  这回,她把话听进去了。

  他要喂她吃……想起以往的戏言,她微愕地张著嘴。

  他说的……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怔怔然任他将药喂尽,他有些困窘地移开眼,拈起小碟上随药端来让她润喉的腌梅,咬了颗入口,对上她愕然的眼,将唇贴上她。

  透过微启的红唇,将蜜梅推入,温润的舌尖,与她轻触、缱绻。

  浓情的吻,很深刻,却不狂热,只是温存吮住她,交融彼此的气息,用著她要的方式,与她分享蜜梅的酸与甜。

  酸楚的心,令她又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这一吻,没有任何保留,她知道,他是全心全意地在对她。

  够了,这样就够了,就算为他死,她也没有遗憾了。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梅子。」她泪中带笑。

  他别开眼,不甚自在地道:「想不想看星星?」

  「我走不动哦!」他这模样,让她忍不住又想调戏。

  君楚泱沈默著不说话,她正打算放弃戏弄他,移身下床时,他竟张臂将她搂抱起来。

  呃?他——

  错愕只在瞬间,很怏的,她便闭上了眼,深深偎入他怀中,全心全意地将自己交给他。

  君楚泱在房外不远处的大树底下席地而坐,将她安置在腿上,绵密地圈搂住娇躯。「曾经好好地看过星星吗?」

  她摇头,玉臂缠抱腰际,脸庞贴靠在他的胸前,倾听他一声又一声的沈稳心跳。「你呢?」

  「每回仰头观星,看的是星相变化,卜世道吉凶,认真说来,我也不曾真正惬意的去赏味它的美。」

  「因为你这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从没真正为自己活过。」

  「也许。」这是预知天命的代价。清楚自己万物归空的命格,从没想过要去拥有什麽,也知道有限生命中,不会有什麽是属於他的,他注定要为天下人而生,可没想到的是,他会意外地拥有了她——

  「我不要你这样。」有时,她会想,是不是他太不在意自己,所以才会遇见她,让她将不足的补上。「答应我,楚泱,多少在乎自己一点,好吗?我要你为自己而活。」

  她的用心,他懂,微笑著受下了她的柔情。

  生命中有了她,原本空无的人生值得他开始去重视,没说出口的是:往後,他为她而活……

  「问愁,你也答应我,别再杀人了,好吗?」

  「好。」他仁慈,她依他。

  君楚泱收拢双臂,无声吟叹。

  只有他才知道,他的心态变了。

  不要她杀人,最主要的已不再是慈悲之心所致,而是不要她造太多的杀孽,来生无法转生为人。

  他——想和她做不只一世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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